吃了菜，喝了酒，前前後後大家也都熱絡了起來，唯獨顧蕭這一桌氣氛凝固。
    那白麵書生見之前活潑好動的小青年在自己側邊仿佛啞巴了一樣，頗有些好奇。
    “小兄弟，與你同桌的是誰啊？”
    宋瑾從碗裏抬起頭，看了看互相對望的兩位師兄，縮著頭對那白麵書生道，“旁邊的是我的二師兄，名叫顧蕭，對麵的是……”
    “對麵的我知道，你們青雲派的未來掌門人柳成舟嘛。”
    宋瑾點了點頭，迅速地夾了一隻雞腿進碗裏，兩人還是不苟言笑地互相望著，對他的動作置若罔聞。
    “我聽說今日他倆剛比了一場，柳少俠真是好俊的功夫，小小年紀已能禦劍了。”
    宋瑾尷尬地笑了笑，把剛拿起來的雞腿塞到白麵書生的手裏，“大哥，吃肉，別光顧著說。”
    柳成舟終於從那一片緋紅中抽回視線，看了一眼這白麵書生，拱手以禮，“原來是白麵書生方俊霖，幸會。”
    方俊霖，字有為，趕忙將雞腿放到自己碗裏，拿桌上的手絹擦了擦手上的油汙拱手回禮，“哪裏，能遇到劍落霜飛的柳少俠才是方某的榮幸，柳少俠稱在下有為即可。”
    “那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柳成舟這桌本就隻坐了仨人，那白麵書生頗有親近之意，幹脆對自己那一桌人抱了抱拳自罰三杯，轉而坐到了柳成舟旁邊。
    宋瑾看了看對麵的方有為，又看了看自己旁邊毫無反應的顧蕭，再看了看似笑非笑的大師兄一眼，總覺得如坐針氈。
    “早些年柳少俠就名動九州，借著這次武林大會也不知道私下有沒有機會切磋一二。”
    柳成舟飯量並不大，先前吃了些，此時已經停箸，捧著茶杯在呷茶。他衝人溫和一笑道：“若有緣分，自會在第一比武台上相遇。”
    方有為一愣，正想追問，“啪！”顧蕭將筷子拍在桌上，三人頗有些奇怪地看向他。
    顧蕭伸手憤怒地往旁側一指，“好你個柳成舟，你對別人倒是和顏悅色，對我怎地這般刻薄！”
    宋瑾：……
    方有為：……
    柳成舟伸手拉住顧蕭的手，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指錯了，我在你對麵，不在旁邊。”
    蘭蘭：……丟人別拖上我啊，我還是個孩子！
    顧蕭眨了眨眼，另一隻手不安分的指了指前方，又指了指側邊，又轉而指了指右邊，臉色漲得通紅，甩了甩頭，怒道：“柳成舟你別老轉圈行不行！”
    宋瑾：……
    方有為：……
    柳成舟起身雙手拉住他兩隻手，將人拉起往自己懷裏帶，讓醉鬼穩穩地靠在他身上，轉頭對宋瑾道：“他醉了，我先送他回房休息，你吃完飯去找六師叔，不要亂跑知道嗎。”
    “是，大師兄。”
    為了防止醉鬼亂動，柳成舟便用一隻手狠狠扣著顧蕭的肩把人鎖到自己懷裏，用騰出來的一隻手端起桌上的茶杯對著方俊霖彎了彎腰，“不好意思有為兄，在下先離席了，吃好。”
    方有為待柳成舟喝了一盞茶後也舉杯飲了一盞，“無妨，柳少俠先安頓同門吧。”
    出藏輝殿前，柳成舟順道將自己與顧蕭的花名冊一並交了上去，報名參加武林大會。
    顧蕭甩了甩頭，他很久沒有想起以前的事情了，趙家打造的這莊園燈火通明，好似一座不夜城，長長的台階也似乎沒有盡頭，他被人扯著一路走啊走，然後突然就看到了柳成舟。
    柳成舟還是孩子的模樣，隻到他大腿，拿著青雲劍手都有些抖。顧蕭記得，那時他才開始練劍，揮舞了好些個時辰，小孩子柔嫩的掌心都發紅磨起泡了，第二天拿劍的手都在抖，卻一點也沒有要放棄的意思，顧蕭心疼壞了，幫他把劍柄用繃帶包起來，免得老是磨，柳成舟溜黑的眼睛望著他，就像望著天上的星星，閃閃發亮，一個勁兒的說大師兄真好。
    那時候是真的好啊！
    “嘔……”柳成舟改為攬住醉鬼的腰，任他彎下去吐個痛快，像是想起了什麼，嘴角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你怎麼喝個酒也不行。”
    “誰說我不行了！嘔——”顧蕭彎腰吐了許久，卻什麼也沒吐出來，反倒是來來往往的人流開始對他倆指指點點。
    “哎這不是劍落霜飛的柳成舟和那個什麼青雲派曾經的大弟子顧蕭麼？”
    “是啊是啊，聽說今天他倆還在滄浪殿外比了一場，這人又輸給柳成舟啦。”
    “哈哈哈那不是理所應當的嘛，柳成舟可是天才！一般人哪比得了。”
    那幾人邊往藏輝殿走邊說著，生怕正主聽不見似的，發出誇張的大笑。
    柳成舟拽起神誌不清的某人，加快了步伐。顧蕭本就一口濁氣堵在嗓子眼，想吐東西吐不出來，人也暈乎乎的，被他這麼粗暴地拽拖著，整個人就更綿軟無力，蒼白了臉色，恍惚間終於回神看到了一臉煞相不近人情的柳成舟，那才是真正的柳成舟，而不是從前那個說他好的柳成舟。
    顧蕭脾氣一下子就上來了，使了蠻勁兒掙脫了柳成舟的手，跌坐在台階上，不滿地控訴，“你憑什麼這樣對我！忘恩負義也就罷了，你管我幹什麼！”
    “不管你，你是要把青雲派的臉丟到三派四家之外去？”柳成舟抱臂冷冷地看著地上撒潑的人唇角勾出譏諷的笑容，顧蕭與之對視，心裏那股反胃感倒是奇異地壓了下去，但寒意卻悄悄爬了上來，把他本就泛紅的臉催得更紅，仿佛是凍傷了。
    顧蕭抹了抹臉，腦子裏卻還有些混沌，無法思考為什麼柳成舟會變成這樣冷冰冰的，就像一把刀，靠近他就會被刺傷，他再也不親近自己，自己也親近不了他。他睜大了眼睛，像是瞪了柳成舟一眼，卻還是看不清人臉上的表情，不由得有些失控地喊到：“你走開，你把阿回還給我，我要見他！”
    柳成舟臉上的笑容僵住，他抱著手臂的手倏地收緊，捏住了自己的骨頭，痛意迅速蔓延上來，柳成舟抿緊唇伸手去拉地上的顧蕭。
    顧蕭哪裏肯，不停地揮舞著手試圖拍開柳成舟的靠近，但這次，男人下了決心，任由他不停地打著自己，也還是拽著顧蕭的衣領將人自台階上拉起，一腳踢向顧蕭膝蓋彎。醉鬼反應遲鈍，眼前又有重影，根本躲不開這一擊，顧蕭悶哼一聲，就要栽倒在地，柳成舟卻粗暴地將他攔腰抱起，免了他折了腿滾下台階的糗樣。
    顧蕭眨了眨眼睛，好一會兒才消化了如今的形勢，更是掙紮不休，柳成舟雙手宛如鐵鉗，一手勒在他肩膀，一手撈著他膝彎，手上青筋微微鼓出，任他撲騰掙紮，仍舊不動如山，不鬆分毫。
    那酒後勁實在太大，一波強過一波，要不怎麼說，一盞桃花醉，不知春與秋，何況是一整瓶。顧蕭停止了無用的掙紮，恍惚了好一會兒才吸溜了下鼻子，可憐兮兮地喊：“疼……”
    柳成舟腳步一頓，鬆了手上鉗製的力道，長腿一邁，一言不發地將顧蕭帶回了自己落腳的客棧，踹開房門將人扔在了床上。
    顧蕭被他摔得七葷八素的，揉了揉額角，卻見柳成舟坐在桌邊渾身肌肉緊繃，似乎是在忍耐什麼。
    他骨頭有些發軟，腦袋昏沉，抬起腳用腳尖頂了頂柳成舟後腰，柳成舟回過頭，腥紅的眸子流著凶光像一顆劣質的紅寶石，顧蕭愣住了，柳成舟霍地站起身逼到顧蕭身前，聲音冷測測的，“柳無回死了，早就死了，這天下隻有一個柳成舟，就是你麵前的這個人。”
    顧蕭被他渾身散發的寒意驚退了不少酒勁兒，強一分太過混沌，弱一分又愚勇不足，他大著膽子迎了上去與那雙血紅的眸子相對視，絲毫不畏懼地吼了回去，“我不管，我就要他回來！”
    “……”柳成舟整隻手都扣在了自己臉上，五根手指曲成爪，死死按著頭，薄情的唇讓他咬得滲血，黑暗中如同一隻鬼魅，顧蕭有些後怕地吞了口口水，柳成舟卻抱著頭痛苦地蹲了下去。
    “放手吧，解放我，我來替你拔除這種痛苦，成舟，放我出來吧，釋放你自己！”
    “閉嘴！給我閉嘴！”
    “讓我來吧，我早說過了他不屬於你，你不能有弱點，他不需要存在於你的生命裏，交給我吧。”
    “都給我閉嘴！”柳成舟跪了下去，手上的青筋鼓得可怕，他無力地滑下手，露出比皎潔如玉的月亮還要蒼白清冷的臉，唯獨兩邊太陽穴被按的通紅。
    “膽小鬼，哈哈哈！自我了結又沒魄力，那你永生永世都要這樣煎熬下去，直到你死，或者他死你入魔。”
    柳成舟疲憊地閉上了眼，不與腦子裏這幾個不同的聲音爭辯，任由頰上的冷汗在夜晚的山風裏迅速變涼，幹涸。
    他臉上的皮膚緊繃，仿佛戴了一層又一層的麵具，讓人窺不清他想要的一切，腥紅的眸子已經被深遠的墨色侵占，月光下，閃著點點的水光，像是怯懦哭泣的開始。顧蕭有點被嚇到了，也不嚷嚷要柳無回了，僵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柳成舟還跪著，索性挪過去給顧蕭脫掉鞋襪，唇抿得緊緊的，語氣卻溫柔了些，“你在這裏等我，我去吩咐人打些水來洗漱。”說完柳成舟便推開房門離開了。
    顧蕭低頭看著垂在床邊的腳丫子，臉上還紅撲撲的，但至少是恢複了些神智，不再無理取鬧，與平日裏截然不同地聽話乖巧等著。
    柳成舟打著水上來就見他如此模樣，心不由得一軟，將水放到顧蕭身前，蹲下去挽起顧蕭的褲腳，拉著顧蕭的腿將它放到了盆子裏，而後自己也脫了鞋襪一起泡著。
    “我記得小時候我們經常這樣一起泡腳……”柳成舟墨色的眸子閃著光，目光變得深遠，蘊著懷念和惋惜。
    顧蕭身子一歪，頭磕在柳成舟肩上，竟已睡著了，柳成舟驚訝地轉頭，就看到青年乖順的眉眼，燭火搖曳著，在他纖長的睫毛下投下一片陰影，臉上緋紅猶在，微微打開的唇隨著呼吸一翕一張，他靜靜凝視著顧蕭的睡顏，直到盆裏的水開始變涼。

    作者閑話：

    柳成舟，字無回，木已成舟，往事不可追，不用回頭，不必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