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珍珠做夢，夢中自己仿佛駕車在雲中漂浮，離太陽很近，太陽刺目，使人有種眼冒金星的眩暈感覺，這感覺又很熟悉，醒來一陣悵惘。她好像生來就有病，在賀家的記憶已經不深了，隻記得很小很小的時候就有人往她嘴裏灌藥，那苦味直到現在想起來口腔裏都泛酸水。至於那輛車，她是認識的：被五爺接走以後，她也常常犯病，有一次半夜去醫院，車在路上拋錨，五爺臨時簽支票買了旁邊別人開的一輛車，她迷迷糊糊睜開眼隻覺得很喜歡那車的顏色，是很深的紅，心想長大了要留起來自己開。第二天好了，再看那個車，原來隻是夜裏顯色更深，其實是路邊最常見不過的一種紅，一下就灰心喪氣起來。
    她又有一陣子沒見過五爺了，之前在國外念書，五爺也不來看她，隻給她身邊的人打電話，而她出國就是為了逃脫五爺的掌控，所以也不主動聯係他。她很久沒聽過他的聲音，記憶裏是很沉的一把嗓音，說話很慢，平時也不常說話，一旦說話就好像一定要說清楚似的；這次回來好像又不一樣了，五爺嗓音更低，有時候竟帶尾音，哄孩子似的。
    留留進來通報：“周三少爺來了。”
    賀珍珠有些詫異，事已至此，周順琛目前還有絕對的自由？陸管家恐怕不會這麼好心。
    “我換衣服。”賀珍珠道，“讓他等一等。”她頓了一下，忽然笑著糾正自己話語中的錯誤：“請他等一等。”
    門邊兩個老媽子對視一眼，賀小姐不像是這麼禮貌的人，看來周三少爺的確讓她“有所改變”。
    換了一件乳白色蕾絲百褶裙，長頭發梳上去盤了個簡單花樣，賀珍珠覺得要見未來夫婿這樣穿著才足夠淑女，對鏡練習了一下笑容，才款款下樓。而周順琛見未來妻子，打扮卻並不怎麼講究，外套有些皺褶，胡子也像是兩三天沒刮了。想起此人剛剛喪父，又因為悔婚的事情遭陸管家那邊施壓，恐怕神仙也周正不來，賀珍珠正要動氣的心緩緩冷靜。
    “周三少爺，”她笑道，“今天倒早。”這話無疑帶點諷刺，她打聽得香港這幫圈子裏，管混夜場的男人叫“夜鴿”，女人叫“夜鶯”，夜鴿飄蕩一夜也是要回家的，夜鶯則每夜宿在各式各樣不同的房簷後麵。
    周順琛見了這尊凶神，當下不禁也咽了一口唾沫，他這些天裏裏外外受了不少苦，翩翩公子的樣兒丟盡了，肉眼可見瘦了下來，眼內帶著紅血絲。
    “賀小姐。”周順琛喏喏道。
    賀珍珠為這一聲顫巍巍的“賀小姐”內心感歎，看來陸管家的確沒讓他好過。她幾乎是溫柔地說：“周三少爺找來想必有事，但說無妨，將來總也是一家人。”
    周順琛不敢看她，說話仿佛背稿子：“賀小姐，我深知得罪了您，如今是真的錯了……”
    賀珍珠看著他不說話，留留端了兩杯咖啡過來。
    周順琛又道：“我想來想去，這事還是隻有賀小姐才能解決周全，我實在是沒辦法了，我們全家……我們全家都感激您！”
    賀珍珠奇道：“我又沒有為你們家做什麼事情，何來的感激？”
    周順琛低著頭，眸子裏曾經的得意之色已經消失殆盡了，取而代之那片深黑中是無邊的恐懼，全無光亮。“我兩位哥哥……”
    賀珍珠恍然，原來陸管家的“辦法”是綁了人家的哥哥，真是毫無風度。畢竟兩邊忙碌，他恐怕一時也想不出什麼具備新意的辦法，似乎滿足讓周家重新同意訂婚，和歡歡喜喜迎她進門的過程中，勢必要在周家門頭懸上一柄達摩克裏斯之劍才行。這樣看來，周大少爺和周二少爺短時間肯定也放不回去。
    “此事確實經我授意，”她誠懇地說，“但大家都是一家人，我也不希望訂婚禮上缺了兩位哥哥。你放心，五爺手底的人不會虧待了他們。”
    周順琛聽到“經我授意”，眼中一瞬間劃過一絲暴戾，但迅速被恐懼的黑色淹沒。但當他聽到賀珍珠口中說出“兩位哥哥”，麵色又忽然煞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賀珍珠看他時陰時晴的臉有些好笑，正要調侃兩句，隻聽周順琛道：“我大哥死了。”
    賀珍珠一愣，周順琛終於抬起頭看向她，聲音悲涼：“我大哥死了，大嫂瘋了，二哥現在還被關在不知道哪處。賀小姐，我們小戶人家經不起風浪，我母親昨夜裏要服安眠藥自殺被我攔下來，現在還在醫院洗胃。我找五爺，五爺不見我；找陸管家，陸管家也不見我；我隻能來找您。賀小姐，我與您隻一麵之緣，為什麼要如此害我？”
    公寓那兩個老媽子看周順琛心態波動得厲害，生怕出了事，忙過來拉住要逐他出去，她們在賀珍珠身邊久了，就曉得縱然未來這人要做姑爺，如今仍然是宅子裏的狗。
    賀珍珠忙叫：“放手，讓他說完。”
    周順琛倒是個反骨，聽了這話反而冷笑道：“我也沒什麼話了，到這裏來隻想告訴賀小姐，若您還有一點人性，還有一點惻隱之心，就放了我二哥；若不然，周家剩下的幾條命，也統統給您，反正對您來說，我們這些小人物的死活是微不足道的。”
    陸管家狠辣她是知道的，不過做到這一步，沒有五爺的授意是不可能的。五爺想做什麼，把人家弄得家破人亡，人家還能歡歡喜喜迎她進門了？
    賀珍珠低頭沉吟，也許五爺要的正是這個，逼出周順琛絕境中的逆反心，讓他偏不願娶她，甚或將他全家——
    賀珍珠倒吸一口涼氣，五爺後悔了。
    她不知怎的心頭竟還有一絲歡喜。她早就知道旁人出身優越，便可輕易獲得許多朋友，她的出身卻使人敬而遠之，日子久了她就覺得，活在某人的陰影之下其實倒也不錯。
    尤其重要的是，此人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