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3)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3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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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宮外來了消息,齊太後祭祖還朝,宮妃美人均要在承安門外接駕。
    承安門是內宮南門,出去便是外宮,彙集著各路行政衙門。子煌一早就領著群臣在外宮門外候駕,剩餘內臣及宮眷便留在承安門內等候。過了辰時,每過半刻,便有個小太監回來報,告知太後的鸞駕到了哪裏。來來回回二十多次,終是瞧見了太後的慈駕。
    遠遠的隻看見一座巨大的車輦緩緩從中門而入。輦上覆著黑黃交錯的花紋。沒有過多的裝飾,不奢華卻盡顯了皇家的威儀。
    跪拜接迎,又是一派繁雜的宮中禮儀。我稍稍抬頭,便見了位身穿明黃鳳袍的中年女子,被子煌扶著站在了大紅的長毯上。
    那就是齊太後。
    在先帝時縫補朝政的女人。不過四十上下的年紀,身上卻含了幾分風霜意味。眼角有幾絲淡淡的紋路慢慢散開,一直微微的笑著,看起來倒是個和藹可親近的人。
    她走過來親身扶起了跪在首位的皇後,然後對我們道:“都起來吧。”
    我依舊打量著她,心中不知怎地,就是想從她身上讀出來什麼似的。
    齊太後卻是在打量著皇後,她臉上的笑容未變,隻含笑著道了句好,爾後眼神略微一偏,就不著聲色的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隻覺渾身一涼,也來不及收回自己的視線,便隻幹硬的垂下了頭。
    她的神態語氣自始至終,都沒有過絲毫的改變。
    “皇兒啊。”她道:“你大婚的時候我剛好在西郊祭祖,咱們家的這些媳婦,我也沒好好的瞧過,不如這樣,你就每天省下些時間給我,讓我好好跟她們絮叨絮叨。”
    子煌恭敬的道了是,齊皇後又往前走了兩步,又道:“你瞧瞧,你瞧瞧,我就說你有福氣,這麼些個入畫似的女子都成了你的媳婦,不過啊,我老了,眼睛怕花,你就叫她們一個一個的去我那宮裏,陪我解乏,知道了麼。”
    子煌道是,扶著齊太後又往裏走了去。
    接著是安頓,請安,一些繁瑣的事宜,又圍著說了些話,就散了。
    而自始至終,子煌卻是未瞧過我一眼。
    回了壽德宮,便有小太監過來,說是齊太後傳召。我心裏暗暗有些擔心,就怕自己再出什麼差錯。
    等到了毓坤宮暮色已昏,西邊隱隱壓上了幾團厚雲,空氣中夾帶了些潮濕的涼氣,怕是有雨水欲來。太後的寢宮裏卻很幹燥,桔黃色的燈光透過鏤花格子照了出去,顯了幾分暖意。
    我往裏走了兩步,便看到了齊太後含笑的臉。
    “兒臣給太後請安。”
    低聲行了禮,忐忑的跪在地毯上,屋子內很靜,一旁的書案上坐著鼎香爐,縹緲的輕煙冉冉直上,在一尺多高的地方緩緩散開。
    “好孩子,快進來吧。”她的聲音不高,底氣卻很足,即便站的很遠也能聽的清楚。
    屋內靠著窗的地方是張沉香榻,太後就坐在那裏,身前還擺了一副玉石棋盤,上麵的棋子步了半滿,像是一盤未下完的殘局。
    我不敢去細看,隻垂了頭侯在那裏。
    她的手中握著幾枚棋子,把玩著,發出玉石常有的那種輕細的摩擦聲。
    “會下棋嗎?”她忽然問。
    我愣了下,才道:“父王曾教過一點。”
    “那就好。”她指著她身側的位置,道:“過來坐吧。”
    我猶豫了一下,才挨著床邊坐了。
    “你認為如何?”她指著那盤殘局問我。
    知道這是考我,細細看了兩眼,方道:“白棋的攻勢很強,但太過急進了。”我指著黑腹一角的棋子道:“這裏打入雖然很有氣勢,卻顧此失彼,在後方給了黑棋可乘之機,是損招。而黑棋又過於保守,像是對白棋心存畏懼,隻守不攻,並不是一局好棋。
    我略微抬頭看著她的神色,她沒肯定爺沒否定,隻是繼續問我:“如果你是白棋,會如何去下?”
    “對於黑棋這種隻守不攻喜好實地的對手來講,倒不如采取騰挪之術,連消帶打,應有勝算。”
    “但如果是這樣。”她從棋盒裏抓了把棋子出去,擲在了地上,道“白棋根本沒有足夠的棋子走到收官,又該如何?”
    我略微一怔就全明白了,齊太後對於朝政之事,已到了捉襟見肘的地步,她自然渴求忠臣良將協她左右,但可惜的是她太過謹慎,步步為營投鼠忌器的結果就是失了先機。
    信任與忠誠,千百年多少君王與將相都邁不出的坎兒。
    我抬頭看她時她便眨也不眨的盯著我,年紀的關係她的眼眸已經開始發灰變暗,可並不是真的暗,相反卻透出一種銳利的光,就像是裏麵藏了無窮的東西毫不費力就能把人看穿一般。
    這樣的直視讓人感覺很不舒服,但我並沒有躲開。她隻是忌憚我父王功高噬主,可我問心無愧。
    手裏拾起一枚棋子放在棋盤上,放緩了語氣道:“太後,這棋子終歸是棋子,比不得人心,玉石千百年前就定了顏色,即便成了棋子也是無喜無怒,榮辱不驚。可人不一樣,人最怕寒心。就算胸中一片赤誠,也需要所效忠之人的信任。忠誠這兩個字並不單單隻是用來形容臣民,而是指臣要對君忠,君要對臣以誠相待,這兩個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太後您是大智之人,自然看得清其中的道理。兒臣今日有些多嘴了。”
    說完後她有看了我許久,稀疏的睫毛略微抖動,唇間也含了幾分笑意,那笑容越來越大,最後溢了滿臉。
    “好,好孩子,你過來,坐到我身邊來。”她拉住了我的手,像第一次見著我一般上下打量了起來。似乎是滿意的點了點頭道:“不錯,果然是個出挑的美人,怪不得子煌會如此急切的想立你為後。”
    我心裏一慌,連垂下了頭。
    “你不用怕,這不是國事,我隻想跟你談談家事。畢竟那孩子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他心裏想什麼,我又怎麼會不知道,隻可惜……。”她幽幽歎了口氣,才繼續道:“你心裏不喜歡他,是不是?”
    我腿上一軟,撲通的跪了下去:“太後……”
    “罷了罷了。宮中的女人,哪個不是如此,你起來吧,我們說說話。”
    她拉我起來,輕柔的捋著我鬢角的發絲。
    “煌兒的性子很溫和,也不肯輕易的吐露自己的心事,可我瞧的出來,那孩子喜歡你,我一回來就發現了,他望著你的眼神啊,別提有多傻。可你不一樣,你的眼睛裏有潭水,太深,煌兒又是個癡心的人,他就算是明白也會裝作不明白。其實我也不是我逼你,隻是你我都是女人,既然已入了這深宮內院,就要舍得放下一切,子煌能如此愛你,也是你的福分,你就不如回應他,試著讓他成為你生命的一部分。也許這樣說對你很不公平,但作為一個母親,我隻希望將來在我百年後,能站在我兒子身側的,是個可以全心全意為他的女人,你明白麼?”
    我咬住下唇,默默的垂著頭,心中卻難過的想要爆開,忍了許久才道:“臣妾既然已是他的妻子,自然會好好待他。”
    齊太後點了點頭,又看了眼天色,道:“也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出去的時候雨已經停了,滿皇宮都是種沉默的死寂。我抬頭望天,隻覺一種悲愴油然而生,之後便不知是什麼東西出去了,什麼東西又進來了,隻是想:也許我真該逼著自己,放下些什麼了…
    從齊太後那裏回來,又過了兩日,便聽說哥哥被封了官。侍禦史,不大不小,能顯出身份,卻又瞧不出任何榮寵。
    我想齊太後大概是想采取一種靜觀的態度。她希望的是朝政穩定,三鼎而立,自然可以讓她省下一份心思。
    就如宮中一樣,可以百花齊放,卻不可獨占鼇頭。
    早上梳妝時定兒跟我聊起了閑話,說是昨兒皇上翻了張才人的牌子。
    她嘴巴嘟起來老高,顯然不太高興。
    不過這孩子就是一點好,煩惱來的快,去的也快,一會話題就轉到了董府的新宅院上。
    “我聽宮裏人說,那園子修的分外秀致,南方的嫵媚,北方的雄壯,全溶在了一起,怕是比這皇宮還要富貴幾分。唉……老天爺真是不公平,王爺拚死拚活的在邊疆打仗,這幫人卻在京裏夜夜笙歌。”
    說到這裏,她幾是有些嫉恨了,我連忙叫住她當心宮裏是非。
    其實董家的奢華,我也早有耳聞,此番又再次翻建,恐怕也不是子煌的意思,多少還是出於朝廷的安撫。若長此下去,隻是會讓民心更加渙散。隻可惜現在朝中沒個可以牽製董商的人,估計這也是齊太後最為頭痛的事情。
    想到這兒隻覺得太陽穴突跳的厲害。用力按了按,腦海中便顯出了那張最熟悉不過的臉。
    這次沒有酒窩,也沒有調皮的笑容。
    隻一種如水般的憂鬱,對我淡淡的訴說:“你怎麼不來。”
    像是被一道尖銳的利器劃過,我腦子裏一片空白。直到定兒低聲喚我,才從那片似要麻木了的陣痛中抽離了出來。
    “主子,小王爺過來瞧您了。”
    已經有半個月沒見過哥哥,他升了官,也換了套官服,褪去了那身鎧甲,多少顯了幾分秀雅的氣質。
    進門後撩起下擺就要跪,我連把他扶了起來,摒退了旁人才笑著捶了他一拳,道:“升了官,也不知道進宮來瞧我。”哥哥揉了揉我打到的地方,勾了我的鼻子,道:“你現在可是萬千寵愛的淑妃娘娘,哪能說見就見的?”
    他雖是調笑,我卻怎樣也笑不出來。
    “怎麼,最近不開心麼?”他看出了我的不自然,揉著我的腦袋問,“宮裏的事不順,皇上待你不好?”
    “不是,皇上待我是極好…………”
    “那就好,哥哥也能安下心了,對了昨天父王來信,裏麵的意思大概是想讓你最好能跟新皇多加親近。”
    “親近?”
    “嗯,雖然現在齊太後是有意支持父王,但畢竟君心似虎,父王想讓你在新皇麵前能多有提點,最好能在他處理朝政時跟在他身邊。現在朝政紊亂,新皇尚不經世,需要人輔佐。”他頓了頓又道:“娉蘭,哥哥知道你並不是喜歡玩弄心機手段的人,這次恐怕要委屈你。”
    哥哥的語氣雖然不重,卻也十分堅決。
    我咬著下唇不說話,隻是心中苦到了極處。
    哥哥並不知道我與希琰的事情,當然也不會知道我與子煌之間的過往。所以他才會如此理所當然的說出讓我用心思來靠近新皇的主意。
    他把感情當成了一種手段,但我又怎能如此妄負情深?
    聽見外麵有小太監通傳:“禦史大人,時間到了。”哥哥才拍了拍我的肩膀,道了句:“宮中萬事,要謹言慎行。”然後屈身跪下行了大禮,出去了。
    此時正是午後,陽光從窗格透進來照在身上,便多了幾分浮熱。
    我隱隱覺得後背滲出一層冷汗。
    想叫定兒將那帳子放下,舉起手卻又頓住了。
    陽光可以擋住一時,卻擋不住一世。
    轉身回了內裏,從書架上撤出一本書來。
    翻開扉頁,便見了那一串顏色依舊的杏花。不敢去想心中的滋味,隻從書案上拿了信封,仔細收好,才喚了定兒,道:“把這個拿去水苑,交給裏麵的祿公公。”小祿子是子煌的貼身太監,我的事情他自是知曉。又想定兒可能沒那麼容易進到水苑,便拿了把碎銀塞給她道:“如果見不到祿公公,就讓門口的侍衛通傳一下。”
    定兒瞧我神色凝重,自然不敢怠慢,連忙去了。
    我拿起一旁的羽扇,輕輕扇著,三月將盡,馬上就到了季春,這南方的氣候,也愈發的沉悶了起來。
    傍晚打過了初更,定兒點燃了香爐捧過來放在了我的身側,還是那沉沉的水沉香。
    “主子,該歇了。”她輕聲道。
    我搖了搖頭:“那封信,你可送進去了?”
    定兒道:“送了,親自交到祿公公手上的。”
    “那就行了,你先去睡吧。”我揮手讓她下去,才隨手拿了本書,倚在窗前的軟榻上,瞧那外麵月色灑下的一片雪白。
    其實夜是極好的。
    玉盤似的月亮嵌在半空,照得一切通透碧亮。外麵的一切,也瞧得分外清楚。
    露水湧上了,點在初發的草尖上,盈潤光澤不像是真的。
    我聽到身後傳來奚簌的衣料聲響,不用回身就知道是他。
    過了許久,那水沉香漸漸馥鬱起來,才聽他溫潤的聲音響起:“怎麼又穿的這般單薄。”
    話說道一半,一件帶著龍檀香的外衣已披在了我的身上。
    他十指觸到我的肩膀,我的淚水便難以控製的落了下來。
    “皇……”尚未吐出,便改了口,低低道了句:“子煌。”
    他碧玉般清澈的眼眸似有流光閃過,伸手一攬便將我抱在了懷中。
    我靠著他的胸口,聽著他的心跳聲,隻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化成了千道利刺,汩汩的紮在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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