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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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宮中終是平靜了下來。
第四天依著禮法,我領著那些妃嬪一起去了毓仁宮,給皇後請安。
董皇後閨名董鴛,是中書令董商的次女,正是二八的錦繡年華。
大婚的時候她一身華服,珠玉遮麵,瞧不清容貌,此時倒是一臉淡妝,顯了幾分清雅。
金穗霞帔下是嫣紅的大袖長襟,上麵繡著織金龍鳳紋,腰間紮了條玉翠帶,金黃的流蘇順著寶座伏貼的垂順了下來。
“諸位請起。”她抬手示意,很清澈的嗓音,正是少女應有的純淨。
我略一抬頭,就看到了她唇角那抹淡淡的笑嫣。
高貴,典雅,又不失溫柔。
心中默默有了評價——這女人是當的起皇後之尊的。
之後落了座,宮女捧上茶來,隨意的抿了兩口,又說了些不痛不癢的家常話,方散了。
離開時皇後卻把我單獨留下,還往我手裏塞了瓶珍珠粉,算是禮物。
我心裏明白她的意思,就沒說什麼,默默的收下,行了禮退了出來。
拉攏與打壓,鞏固自己勢力最直接的兩種方式。皇後的示好隻是個打探,我對宮中的權力爭奪本無興趣,就沒必要拒絕她給自己惹下太多的麻煩。
從毓仁宮出來,日頭剛爬上三竿,天色是極好的,緞子般的蒼穹未有一絲雜雲,通透的像塊水晶琉璃。
走了兩步,就瞧見幾個婕妤走在花叢垂柳之間,她們的年紀都不算大,還未脫了活潑好動的本性,圍在一起嘻笑調鬧,遠遠的就能聽見銀鈴輕撞的笑聲。
我望著那幾道鮮亮的身影,她們走的很慢,正中淺藍色衣服的是張賢妃——張央的長女。等奏得近了就聽見一個婕妤笑著問道:“你說咱們皇上,是個什麼模樣?”
另一個紫衣服的道:“大婚那日,你不瞧見了嗎?”
那個道:“隻遠遠的立著,怎瞧得清楚?又不敢隨意抬頭,隻看見了明黃的人影。”
紫衣服的道:“大夥不都一樣?現在估計真正瞧過皇上的,怕也隻有皇後娘娘一個罷了。”她頓了頓,像是想起了什麼,說道:“你們知不知道,其實大婚這三天,皇上根本就沒去過毓仁宮。”
她話一出口,就聽張賢妃一聲悶咳,便連忙住了嘴,低著頭退在了後麵。
這時定兒問我:“主子,要不要跟上幾步?”
我停了下來,看了眼一旁的岔路,隻幾株早發的嫩柳細細的垂著,便道了句:“那邊清淨。”
定兒有些意外,隻輕輕的咦了聲,我想她大概是希望我能過去從那些妃嬪嘴裏多知道些皇上的消息,但是她並不懂,宮中最多的就是是非,而是非,卻大多都是從宮妃嘴中傳出來。
以前看了太多曆史,早對宮廷中的女人多了幾分畏忌。唯一的生存之道便是置身事外,淡薄釋出,而我也剛好不想攪入那些紛繁。
順著小路走了幾步,卻瞧見了岔口,
宮裏的路我是不熟的,便問定兒身後的兩個宮女:“前麵是通往哪裏的?”
“回主子,右邊是往北三舍去的,左邊是水苑。”
壽德宮在北三舍,便要往右去,卻聽著一陣悠揚的笛音從左邊傳來,高高低低,婉轉千回,正是前幾日聽得的那首曲子,我心中有些微動,便不由得轉了方向,想往左去了。
“主子留步!”剛邁了半步,卻聽見身後的兩個宮女全跪了下來,連聲道:“主子,那裏是禁地。”
“禁地?”我有些驚訝,回身望了過去,隻瞧見殷紅的宮牆,圍了那一方世界。
“好好的,怎麼是個禁地?”不由得問道
宮女回道:“那裏是皇上親自圍的園子,平日裏是不許任何人進的。”
哦……原來。
不想讓那兩個宮女為難,便隻得作罷,轉了右邊徑直的回了壽德宮。
中午定兒幫我收拾東西的時候,瞧見了董皇後送的珍珠粉,她向來口快,一下子就驚呼了出來。
“主子,這可是好東西。”
我伏在窗前的書案上,有些慵懶,回頭瞧見了也隻應了句:“你怎麼知道的。”
定兒答道:“是昨天跟幾個宮女一起聊到了宮中養顏,說這個是珍珠粉中的極品。”
我哦了一聲。
定兒湊了過來,輕聲詢問我:“主子,您要不要試試?北方太過幹燥,皮膚都弄糙了,您可要好好保養一下。”
我不想答話,隻覺得外麵有些燥熱,悶的慌。
定兒仍舊捧著那盒珠粉,麵皮上是開心的紅暈:“主子,要不定兒去打盆水,給您試試?”她見我不說話,便徑直出去了,過了片刻打了盆水來,浸濕了帕子,想給我拭臉,嘴裏還道:“今天那個張賢妃,聽說是江南百裏的美人,皮膚好的不得了,不過在定兒看啊,她也就皮膚好了點而已,主子您稍稍打扮,就比她美了數十倍呢!”
我心中沒來由的湧起一絲煩躁,舉手想讓定兒下去,卻不想一下子打翻了她手中的錦盒,就叮哐啷兩聲悶響,內裏的珍珠粉像傾瀉一般滑鋪了滿地。
定兒呆愣在了當場,眼眸裏霧氣升騰撲通就跪了下來。
她跟了我十四年,十四年我從未對她發過任何脾氣。
張了張嘴想對她說些什麼,卻隻覺喉嚨了一片淤塞,便隻揮了揮手:“你先下去休息吧。”
她唯諾的道了個是,才退下了。
我想我是嚇到她了。
回身看了看那滿地的銀白,外麵的日頭照在上麵顯得幾分刺目,又想起了董後臨走的話,也隻得蹲下身收了幾捧放回錦盒裏。
珍珠粉自是養顏護膚的極品,但定兒卻不知道,宮廷之中,並非美貌可以成事……
而這一盒珍珠粉,也遠比它表麵的身價更加不可琢磨。
今日董後當著宮妃的麵留下了我,自是會讓些人心裏有了想法,也所謂無功不受祿,董後的美意,也不知在餘下的日子會帶來什麼……
又過了三日。
大婚後皇上便不用再留在毓仁宮,隻每到飯後翻後宮妃子的綠頭牌子。
不過這三天裏,倒也沒聽說哪位妃子被寵幸了。
午覺的時候並沒有睡意,隻拿出了幾卷書隨意的看著,翻了兩頁忽見幾個白白的薄葉落了下去,拾起一看,心上卻是一顫,原是哥哥在路上為我采的杏花,被夾在了書頁中,如今成了幾片幹葉。
手觸在上麵,似是有些溫燙。
想家鄉的杏花,此時怕是已經開了滿樹了。
正有所感,卻聽見窗外又傳來了那管笛音,綿長幽轉,還是那曲調子。我側耳傾聽,就怕少了個音節,而聽著聽著卻也不知怎地,心中就沒了其他的想法,隻恍惚的跟著那笛音,走了出來。
待回神時,自己已出了壽德宮老遠,而那笛音卻越來越清晰,仿佛就在眼前,便不由得加快了步子,隻想盡快見到那吹笛之人。
可不到片刻,那笛音卻是斷了,我心裏一慌,氣息也略略顯了幾分急促,連左右去尋。
忽然瞧見左邊一座朱漆的大門,虛虛的掩著,內裏隱隱傳出一陣花香,仔細聞,竟是杏花的味道!
我心中訝然,南方杏花二月便已落盡,如今又哪來得這馥鬱的清香?夾了幾分好奇,推門而入,可剛一進去,卻立時怔住了。
原這滿滿的一庭院,開的都是如雲似霧般的杏花!
仔細去看,那花開的分外絢爛,大朵大朵張揚了滿樹凝脂碧玉。全不似宮外消損的落寂,我略微有些失神,往裏走了兩步,便忽而聽到了笛音又起,而這次卻是響在了耳邊。
難道這吹笛之人正是這庭院的主人?
我心中莫名的多了些期許,便順著庭院中的碎石路往裏走去。
院子本是極大,雪白的一層鋪的都是散落的杏花,再往裏走,過了個回廊,便遠遠瞧見那杏花樹下,落了一座方桌,而那笛音,也愈發的清晰了起來。
我走下了長廊,幾步到了石桌前麵,桌上有壺清酒,旁邊是玉石的杯子,略微一觸,還帶著餘溫,想那吹笛之人,先前定是在此飲酒賞花,而此時,卻不知是去了哪裏。
我想順著那笛音去找,可剛欲動,那笛音卻是戛然而止,我心裏一緊,卻聽一個溫潤的男音忽地在我耳邊響起:“你來了。”
猛然一驚,連忙回身,便與了雙眸子對上,就這一刹那,我卻像是殞了回首百世。
大片大片的杏花從我們身前飄舞著落下,他就那樣半隱在杏花之中。
恍惚間以為他是從畫中走出來,月牙白的衣衫,烏黑披散的長發,陽光從樹影裏投在他身上,便散出一種至美的光華,像仙人一般的不真實。
他的眉眼還是那樣的漂亮,睫毛又黑又長,顯得那雙眼像圍了層雲霧,變得朦朦朧朧。可眼底卻是分外清亮,漆黑的沒有一點雜質。
他的嘴唇是淡淡的粉紅色,彎成好看的弧度,即便不笑也會有一種溫暖的氣息從他身上不斷的流出來。
他從頭到腳都有一種天生的優雅卻謙和的氣質,卻又是那樣的溫柔,宛如畫中走出一般的男子。
就這樣怔怔的望著他,過了半晌才有種酸甜苦辣伴著回憶狂湧而來,瞬間便將我淹沒,張了張嘴嗓子卻被堵住,什麼聲音也發不出,隻在心底裏喊:
琰……琰……
那個千百次隻在夢中出現的名字。
興奮的淚水不停的在我眼眶裏打轉,喉嚨動了動終於能開口想區叫他,卻聽他忽然說道:“朕等了你九年……”
朕?
我愣了一下然後眨也不眨的瞧著他,過了半晌才回過神:“你是皇上?”脫口而出,隻是腦中亂的已沒了分寸。
他略微詫異,卻似是理所當然,轉而又是一笑,牽了我的手拉我坐下,才道:“朕若不是皇上,此刻你又怎會在這裏?”他頓了頓,改口道:“我說過的話,便決不會食言。”
他的眼眸清澈宛如流水,全沒了先前的調皮模樣,就那樣溫溫潤潤的,讓我一瞬間還以為又見到了上一世的煌琰,嘴裏也不覺的念了出來:“煌……”
他卻伸手按住了我的唇瓣,拉著我看那滿院的碧落:“我專門找了花匠培植,這裏的杏花,大概可以開過三月,還好,這個時候你已經成了我的妻子。”
一句話,與一年前的身影重疊,攪的我心緒彭湃,這才明白他那個一年之約,竟是如此的實現。
忍不住鼻子發酸,垂下頭眼裏的淚水就止不住的滾了出來。
他被我的樣子嚇到了,連從懷裏掏出了帕子,柔聲問:“怎麼了?受什麼委屈了?”
那明黃色的帕子上繡的是團龍紋,散著淡淡的龍檀香氣,一點一滴的從鼻間透進了肺腑,我像是被蠱惑了般,微一邁步,便投進了他的懷抱。
他身上少了那些芳草的氣息,多了幾分雍容尊貴。我心中微微有些異樣,卻想他現在已不是那個破廟中的山賊,而是九五尊於天下的皇帝,便不想再去深思。
隻是隱約中有種暖流,甜的,潤的物事緩緩的流到了幹涸的心底,漸漸的化了開去。
原來此生此世,我嫁的依舊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