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霧了……”吳安環顧四周，果然如他所說，能見度越來越低。
    我皺了皺眉，快步向營帳走去，行至營前，我畢恭畢敬地行禮問詢：“將軍，起霧了。”
    “哦？”營內傳出一聲疑問，旋即王將軍走了出來，一絲笑容在他臉上轉瞬即逝，“妙哉妙哉！天助我也。”
    “將軍，戰否？”
    “戰！”
    白霧縈繞，士兵們的視線內僅有寥寥數位同伴，兩軍雙方早已探尋了彼此的實力，雖不是了如指掌，但也八九不離十了，行軍之聲難以掩蓋，叛軍早已知曉我們的動向，這霧，有利有弊，我對這場仗並不樂觀。
    “少爺！”吳安湊到我的身前，他放低聲音問道：“此戰有幾成勝算？”
    “不足三成。”
    “若援軍到達？”
    “約莫七成。”
    “少爺，那援軍……”
    “七日，隻要我們堅持七日……”
    “七日……”
    白霧愈發濃重，像是一層層絹紗滑過臉龐，濕氣像是有了生命，它們瘋狂地鑽進我的鼻子裏，又或是覆蓋在我的身軀上，不出片刻，我的臉上已經沾滿了水，它們留存在我的頭盔裏，隨著我的前行而搖晃，翻騰繚繞的霧氣不時撲向士兵，像是在挑逗，無所畏懼。
    “少爺，我有一事不解。”
    “但說無妨。”
    “叛軍早在一個月前便攻下了林城，為何不進駐此城？若是利用城防，易守難攻，偏要在城外安營紮寨，豈不是……？”
    “哼！狂妄之徒，他們等著引誘我林軍攻城，妄圖蠶食我軍之力。”
    “依小人所見，恐怕並非如此，這一個月探子帶回不少消息，叛軍進城，並未燒殺擄掠，竟用軍備換取民糧，除去戰死之人，他們並未殺害任何一個俘虜，僅是城外駐軍，從未蠱惑城民之心，自始至終，不征一兵。”
    “此言何意？”
    “若是藐視我林軍，豈會按兵不動？血肉之軀，豈敢如此放肆？”
    “你的意思是？”
    “他可知……此戰林軍必敗，無法傷其一根毫毛，亦或是敵人早已放棄林城，隻等交戰之時方便撤離。”
    我琢磨著吳安的話，並未全無道理，叛軍的目的自然是想要推翻當今王朝，豈有攻城而不占的先例？城中有什麼讓他們懼怕的東西？又或者是叛軍之中藏著機密？縱使皇權腐敗，我也從未質疑過軍令，即使雙手沾滿鮮血，即使殺盡老弱婦孺，我也從未有過一絲遲疑，我有自己的想法，但總是依照皇權的指令，我從未想過，從未思考過，我代表的、我效忠的、我為之奉獻一生的，可是正義？
    “少爺……”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此刻也考慮不了那麼多了！”
    “是！”
    話雖如此，但我的心已經略有動搖，叛軍的所作所為超乎了我的想象，征戰沙場，我一直將敵人塑造成無惡不赦的模樣，在戰場上，他們的心狠手辣的確符合我的描述，將士們無人質疑，可為什麼近在咫尺的叛軍卻截然不同，好似正邪交換，我們才是挑起殺戮之徒。
    “嗚————”
    忽然，軍號齊鳴，未等我從思緒中清醒，士兵們已然衝上前去，劇烈的撞擊使我腳下一滑，吳安趕忙迎上前支起我的身體，一時間，火光四起，濃霧瞬間消散，耳邊一陣轟鳴，喊殺聲伴隨著浩蕩的腳步，像是天雷滾滾，仿佛震裂了大地，我拔出佩劍，環顧四周，嘶吼著怒目而鳴：“衝鋒？誰下的令？誰下的令？”
    黃沙四起，戰場上一片混亂，我將喉中的汙漬啐出，跟隨將士奔赴前線，戰鼓聲此起彼伏，叛軍已然蓄勢待發，隻等兵刃交接。
    一道閃電劃破天空，緊接著無數道閃電瞬間綻開，那刺眼的光芒竟嗬止了我的腳步，待我回過神來，兩軍相接，大戰一觸即發。
    “奇怪，為何隻有衝鋒的號令。”我喃喃自語，回頭向身後望去，沒有箭雨，沒有槍兵的戰吼，我林家的騎兵何在？戰車何在？為何隻有不斷衝鋒的步兵？
    忽然，尖嘯聲從身後響起，我看向戰場，漫天的火光，如繁星般耀眼，它們在我的眼中快速放大，數不清的箭矢帶著凶猛的攻勢落向地麵，這一刻我竟呆住了，麻木的四肢，渙散的瞳，我愣在原地，仰天望去。
    “少爺！小心！”
    還未等我有所反應，吳安已經舉起盾牌將我撲倒，下一秒，金屬的碰撞聲像是雨點般密集，他死死地將我壓在身下，周圍滿是哀嚎，隻聽到士兵們痛入心扉的嘶吼，不知過了多久，吳安翻身滾到了一旁，他握著腳踝，一支箭穿透了他的腿骨，他始終不發一聲，咬緊牙關將箭矢折斷。
    我看向四周，殘肢斷臂，血液混合著泥土，箭矢插滿了士兵們的身軀，我隻覺得呼吸困難，像是喉嚨裏塞著一塊棉，舉起右拳奮力錘向胸口，一口濁氣隨之排出，這才讓我略感清醒，我連滾帶爬來到吳安的身邊，取下他的頭盔，好讓他能夠暢快地呼吸。
    “少爺……”
    “你救了我一命。”
    “少爺……退罷……王將軍早已逃之夭夭，這無主之軍，還能有何作為？”
    我站起身，看著潰逃的士兵們，他們臉上滿是怨恨，怨恨我出兵，怨恨我將他們送向戰場，自我成年以來第一次參加戰爭，往日我隻需在營帳內指指點點，從未第一次邁入這生死一瞬的戰場，開戰前我便知曉結果，王將軍曆經沙場，怎會草率出兵？我林家僅是那百家王侯中的末列，怎會受到皇權的重視？
    “吳安，你可相信我？”
    “少爺，小人的命早已在您手中，願悉聽尊便。”
    我支起吳安的身體，緩緩向前走去，向著叛軍的方向走去，“吳安，我有辦法能活下去，你的傷……”
    “並無大礙……”吳安憨笑道，但他的汗水已經打濕了額前的頭發，每次腳步落地，臉上總有些許吃痛的抽搐，但他始終笑著，努力加快腳步。
    “若此戰尚能苟且，你願意和我加入叛軍的隊伍嗎？”
    吳安略感驚訝，他沒想到我是如此想法，稍作猶豫，他說道：“我追隨的是您，少爺的選擇即是小人的選擇。”
    “今日救命之恩，我定會報答於你。”
    “這是小人應該做的。”
    “你想要什麼？”
    “有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我看著吳安苦笑的臉，他沒有用謙卑之詞稱呼自己，我攬著他的腰身，穿越萬千將士的屍體，麵向眼前黑壓壓的叛軍，我取出軍牌，旋即將其扔在腳前，攙著吳安一同跪下，我在他的耳邊低語：“我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