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到前台退房，服務生從櫃台裏取出個大塑料袋交給我，說是有人一早拿過來的。
    我扒開裏三層、外三層的牛皮紙，裏麵原來是一堆木雕。
    沈曦瞟了我一眼，酸了吧唧地來一句“喲，還挺想著你的……”
    我朝她笑笑，拎著袋子走到門口，放進了汽車後備箱裏。
    沈曦跟著我上了車，係上安全帶。
    “你就這麼走了，也不跟人家道個別啥的？”
    “該說的昨天都說了。”我答道。
    “還真是硬心腸啊……”沈曦歎了口氣，“幸虧我們家任嵐不像你這樣。”
    老實講，我不知道她是這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在我看來，任嵐從來沒有給過她什麼好臉色，哪怕心裏真有那麼點喜歡，嘴巴也是毒得要人命。這是不是所謂的情人眼裏出暖男？
    ……
    從黃鎮驅車回市區大約三個多小時。
    沈曦在車上昏昏欲睡，可一下車立刻又像打完雞血似的渾身來勁了。
    其原因顯而易見——
    “任嵐，你怎麼來了……是特意來接我的嗎？！”
    沈曦驚喜地看著麵前這個男人，要不是我這個偽男友在場，估計能立刻衝過去。
    “小叔叔，今天好有空啊。”我笑著跟他打招呼。
    任嵐照例清冷地跟我點點頭，表示看見我這個人了，然後直截了當地把壞消息告訴了我。
    “你爺爺住院了。”
    我一愣，“什麼？”
    “懷疑肺癌……”任嵐淡淡地說道，“你爸媽已經去醫院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我感覺腦袋一陣發麻。
    “太突然了吧……爺爺…他知道了嗎？”
    “知道，是他自己告訴大家的。”任嵐說道，“前幾天體檢剛查出來，暫時還沒有發現轉移灶……不幸中的萬幸。”
    任嵐走過去拉開車門，示意我上他的車。
    “我也去我也去——”
    沈曦像一陣風樣的鑽進了副駕駛座，任嵐皺了皺眉，總算沒有發作。
    坐在車裏，我腦子裏一個勁地問自己：老頭這就肺癌了？上個月不還精神頭十足、號稱要去尼泊爾爬山呢嗎……
    任嵐在前麵開車，表情平靜得近乎冷淡。沈曦好幾天沒見他了，一路上就這麼扭著脖子盯住他狂看，眼裏都是粉紅泡泡。
    我抬起頭，不經意和任嵐的目光在後視鏡裏接觸了一下，然後很快又各自移開了。
    ……
    到了醫院，爸媽果然早就已經守候在病房。
    任小琴穿了身玫紅色的洋裝坐在床邊，看上去還和平時一樣時髦又有氣質。她一見我們來了，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來，臉上的笑容不多不少，剛剛適合一個被告知丈夫得癌的妻子。
    “魏霖來啦……”
    我朝她點點頭，叫了聲“小奶奶”。
    “你怎麼這久才回來，”老媽很不高興地看著我，“昨晚就給你打手機了，一直都不接！”
    “我沒開機。”
    我稍微為自己辯解了一句，就直接朝病床的方向走去。
    “爺爺……”——然後是幾秒鍾的冷場。
    唉，真不知道跟老爺子說什麼。
    說你好不好？
    ——當然不好。得了肺癌能好嗎？簡直多此一問。
    幸虧爺爺的情緒倒比較平和，笑著跟我打招呼，還問我出去玩得怎麼樣。
    “就那樣……早知道我昨天就回來了。”我有點內疚，“爺爺，醫生怎麼說？”
    “體檢胸片在右肺看到個東西，說是接下來要做什麼螺旋CT和支氣管內鏡，”老爸忍不住插嘴道，“聽著都挺吃苦頭的，唉……”
    “不就做幾個檢查嘛，有什麼好怕的？”老爺子不高興地看了他一眼，“我都這個歲數了，生個病也正常。”
    “爺爺說得對，大家先不要慌。”，我勸道，“這裏的胸外科和腫瘤科都是國內最權威的，到時候見招拆招唄……”
    “我有個同學在美國當醫生，我可以請他幫忙查查國外最新的治療方案。”沈曦說道。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說得病人心裏煩悶不已。最後老爺子發了脾氣，讓所有人統統回家。
    “我要喝水。”爺爺喚道。
    幾個人同時站起來，環顧四周找杯子。
    任小琴走過去，從床頭櫃裏拿出個幹淨的一次性紙杯，接了純淨水遞過去。她就這麼守在床邊看著爺爺一點一點喝完，臨了還抽了張紙巾幫他擦幹嘴角的水漬。
    爸媽相互對視了一下，站起來告辭。
    “爸，我們明天來陪你做檢查。”老爸說。
    “您想吃點什麼？我給您帶過來。”老媽問。
    “你們忙自己的吧，別過來了……”爺爺搖頭道，“有小琴一個人陪著就夠了，我這裏什麼都不缺。”
    ……
    到了走廊裏，我一看雙親大人拉著老長的臉，轉頭趕緊跟任嵐說拜拜。
    “你明天回公司上班麼？”他問道。
    “嗯，你有事？”
    “我明天中午去找你吃飯。”他說著，跟我爸媽打了個招呼，轉身離開了。
    沈曦像是本能反應似的跟了過去，我在邊上重重地咳嗽一聲，她這才反應過來自己這是在哪兒，尷尬地頓住了腳步。
    “爸、媽，我送你們回去？”我問道。
    “我們自己開車來的，你送小曦吧。”
    兩位大人剛走，沈曦馬上吐出一口氣，“我滴親娘，差點真情流露啊……”
    “你小心回去落枕。”我恥笑道，“剛才在車上看得挺帶勁吧……我還以為你要撲上去把人吃了呢。”
    “可我一句話也沒撈著跟他說呀……”沈曦愁眉苦臉地抱怨。
    “剛才沒聽到麼，明天他約我吃飯。”我笑了，“打個車過來一起吧？反正你們公司離我那兒也不遠。”
    “我不敢哪，”她委屈地說道，“上次我突然出現，任嵐那臉黑得跟鍋底似的，我可不想討人嫌。”
    ……
    送完沈曦，回到家已經下午五點多了。
    秦阿姨在廚房裏正忙著準備晚飯，見我回來，忙湊過來悄悄說道，“都不高興一下午了，你小心點。”
    我跟她打了個感謝的手勢，抬步走進客廳。
    隻見兩位大人坐在沙發上，一個翹著二郎腿、另一個雙手交叉在胸，誰都不說話。
    “我回來了——”
    我把手機輕輕擱在茶幾上，生怕發出任何響動引爆第三次世界大戰。
    “任小琴這回可遂了心願了……”母親大人哼了一聲，首先發言。
    “——等了這麼多年，終於修成正果。”
    “你別說那麼難聽，我爸人還好好的呢……”老爸皺眉阻止了她，“你反正又不上班，有空多去醫院看看他倒是真的。”
    “看什麼看？”老媽一瞪眼，“那守得跟銅牆鐵壁似的，輪得到我插手麼？”
    “做媳婦的，孝心到了爸總歸會知道……”老爸歎氣，“你這兒跟我急也沒用，還不如幹點實在的。”
    老媽扭頭看向我，“你和小曦處得怎麼樣了……早點結婚，也好讓你爺爺高興高興啊！”
    我知道戰火最終必將燒到我頭上，隻得清了清嗓子道，“說好了談戀愛，怎麼一會兒又要結婚了？”
    “不結婚談什麼戀愛，”老媽不滿地說道，“以前你荒唐我不管你，可現在你爺爺病了，正是最需要家裏人安慰的時候，你現在要是一結婚，他那病也許就好了。”
    ——我不知道何秀媚女士是怎麼把“結婚”和“戰勝癌症”這兩件事連係到一塊兒的，不過我倒是非常能理解她此時焦慮的心情——畢竟和小奶奶鬥法鬥了十幾年，決戰時刻、豈容閃失！
    於是我馬上跟她說，“媽你放心，明天我要跟小叔叔吃飯……”
    “什麼小叔叔，他是你哪門子叔叔！”
    “是是，我錯了……明天我要跟任小琴的兒子吃飯，一準兒給您打聽到最前沿的戰報回來，你等著我啊……”
    “任嵐那個鬼小子，能透露口風給你？”老媽瞥我一眼，恨鐵不成鋼地說道，“你要是有他一半的心思，我也不用坐在這兒幹發愁了。”
    “不能長別人誌氣、滅自己威風啊……”
    我走過去摟住她脖子。
    “好了好了，何秀媚女士，我在這裏鄭重向你保證，就算爺爺把我們家全部掃地出門，我也讓你一輩子吃香的喝辣的，行不行？”
    “你早點讓我抱孫子才是真……”老媽終於展顏笑了。
    我長籲一口氣——
    這個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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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吃過飯，我拿出背包整理東西，突然被一跟根細長的玩意兒戳到手。撥開紙袋子一看，卻原來是白曉東雕的那隻鳳凰。
    我輕輕撫摸著木刻上粗糙的結疤，腦子裏像放電影似的，一幕幕又回想起昨天下午的情景。
    ——悶熱不透風的房間裏，一張老式棕幫床在吱吱嘎嘎地搖晃。白曉東蒙著眼睛躺在那裏喘氣，兩隻手痙攣地想抓住什麼，最終卻輕輕落在了身體的兩側……
    我覺得自己又精蟲上腦了。
    至少此刻，我的身體非常誠實地告訴我，有必要去趟洗手間做某項必要的運動。
    再次從洗手間走出來的時候，我驚訝地意識到，這小瞎子居然還挺讓人來勁的，光靠想的就能讓我激動成這樣。
    ——隻可惜，離得有點遠啊……
    我歎了口氣，隨手把木雕扔進了書桌的抽屜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