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一群人用車馬運到山上的一座宅院裏，每天有人輪流給我送湯喂藥。然而除了初遇的那一天，我再也沒有見過那位小姐。
    因為傷得太重，十餘天後我才能夠開口說話、一個月後方能在床上坐起，又過了半年左右，總算能像個正常人那樣在房間裏慢慢走動了。
    以前跟著乞母在街上要飯的時候，我也曾路過些有錢的大戶人家。然而眼下這所宅院雖然也是朱廊飛簷、青磚綠瓦，卻總顯得有些與眾不同。
    每日清晨，我步出院舍，抬頭便是遠處一方薄霧，冉冉直上雲霄，四周掩映的巍峨青山，恍若置身於仙境之中。
    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主人家，竟會選在這崇山峻嶺之上造出這麼個院子，讓人渾然忘物、頃刻間拋卻所有塵世間的紛爭與憂患……
    我跟前來料理我生活的侍女說，“煩請姑娘跟你家小姐稟告一聲，在下想向她當麵道謝。”
    那小丫頭看著我歪頭笑，“我家小姐豈是你想見就見的……她此刻正在自己府裏呢，此處不過是咱家大人們踏春賞雪時的別館，大小姐一年也難得來一回。”
    我一聽便知道，自己可能再也見不到她了，不知為何心中竟有些淡淡的失落。
    那侍女又道，“你也不知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受了這樣的重傷，居然偏偏就遇見了我們家大小姐。”
    我笑笑，心想如果這個時候如果告訴她“——太費心了，可我原本是想死的”這句話，會不會有些不禮貌？
    我又要怎麼告訴她，其實我內心的怨念多於感激？
    就差那麼一點點啊……
    就差那麼一點點，我就能撒手而去了。沒有人會再記得我的名字——一個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寫的名字。
    ……
    既然傷已經好了，再賴在別人的地方實在不成體統。雖然我無比留戀山中的生活，但做人的分寸不得不守。
    我沒有行李，吃的用的都是人家給的，要走的時候更拿不出半文錢來酬謝。活到二十多歲、叱吒江湖，我卻突然驚覺，原來自己還是那個在路上行乞的小子，從沒有什麼長進。
    正在我自艾自賤之時，忽聽外麵傳來陣陣細碎的腳步聲。
    我輕輕把門開了條縫，看見平時打理別院的侍女小子們都穿戴得整整齊齊，分兩排靜默在院子裏垂首而立，像是在等待什麼重要的人物。
    片刻之後，幾名小廝挑著燈籠在前麵引路，一男一女漸行漸近。
    打頭的是位長身玉立的翩翩公子，白袍、玉帶，盡管在夜色中辨不清他的麵貌，但僅觀其儀態舉止，自有一股超塵脫俗的風華。
    跟在後麵的女子青紗罩麵，行動起來婀娜之中帶著颯爽，讓人忍不住猜想那麵紗之後究竟藏著何等動人的容顏。
    我頓時好奇心起——
    看著二人的排場，想來應是此地的主人家無疑了……這位就是那侍女口中的大小姐？可那男子又是何人，難道是她的未婚夫婿……
    想到這裏，我的心莫名刺痛了一下。
    一個人要是常常被人叫作“魔頭”、“妖孽”什麼的，時間久了，他一定會忍不住覺得就是這樣沒錯。
    盡管已經看慣了自己那張陰氣森森的鬼臉，可我還是會怕與那些所謂的人中龍鳳狹路相逢。他們就好像是一麵鏡子，照得我抬不起頭來，時刻提醒自己有多麼卑微醜陋、低小到塵土裏……
    我不禁嘲笑自己的不自量力，原本想要再見她一麵的想法也頃刻間煙消雲散。
    當晚，我在桌上留下一封書信，準備趁著夜色偷偷告辭。
    房門剛打開，一個窈窕的人影倏地閃了進來，把我嚇得愣在當場。
    “還不快關門。”女子不滿地吩咐道。
    我趕緊依言闔上門，心裏還在突突跳。
    “幾個月不見，你已經好的差不多了嘛。”她上下打量我，眼中有一絲戲謔的笑意。
    “你是……”
    “芫兒說你要謝我……現在我人來了，謝吧！”
    我抬起頭。
    “你就是大小姐麼？”
    “正是。”女子倨傲地說道。
    我突然有些生氣起來。
    “——誰讓你救我了？”
    “什麼？”
    “我好不容易快死了，誰許你把我硬拉回來了……真是多事。”
    “你！”女子顯然是氣壞了，臉上的青紗也隨著呼吸微微顫動。
    她眼珠子咕嚕嚕一轉，馬上就發現了桌上的書信，於是趕在我之前衝過去搶到了手裏。
    “大小姐芳鑒，在下蒙小姐救命之恩，不敢言報……”
    我黑著臉看她拆開了信封，把我那篇倒黴的臨別致辭從頭念到了底。
    “這是什麼？”她洋洋得意地把信揚起來，“還說不感謝我？”
    “那些隻是客套話。”我板起麵孔，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更凶惡一點。
    “其實你要是想報恩的話，我倒有個法子……”她朝我眨眨眼睛，“你身上那幾條蟲兒甚是有趣，能不能送我？”
    我深吸一口氣。
    “大小姐，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你是誰關我什麼事。”
    ——小丫頭不知天高地厚，我隻好搬出自己那可怕的名頭嚇唬她。
    “我就是江湖人稱鬼書生的林mu。”
    “哪個mu？”
    “……”
    ——這真的是一個前所未有的難題。
    “難道是牧草茵茵“牧“？”
    我心虛地點點頭。
    “那你是鬼麼？”
    “不是……是鬼書生。”
    “明明不是鬼，幹麼要叫鬼？”
    “……”
    我看著她，無語。
    “哦，我知道了！”大小姐噗嗤一笑，“定是你平日喜歡鬼鬼祟祟嚇唬人家小孩子。”
    “大小姐，我殺過很多人。”我正色道，“我養的蟲子有劇毒，除了我，誰碰都得死。”
    她抬起頭，眼中有光華閃動。
    “當然是知道有毒，不然我要來做什麼？”
    “你……”我又說不出話來了。
    “你說我不知道你是誰，那你又知不知道我的名字？”她繼續撲閃著那雙靈動的鳳眸。
    “……”
    “我姓唐，單名一個萱字。”她朝我微微一笑，“我家住在金溪。”
    唐萱……金溪……
    我的腦子開始昏聵，嘴唇也哆嗦起來。
    “金溪……唐門？”
    ——我真是天下第一大傻瓜，還以為遇到了什麼精通醫術的閨閣小姐。這世間的杏林聖手，誰又能超越得了金溪唐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