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老爹從門口進來的時候，床上的男人緊閉了雙眼、似乎已沉沉睡去。
    “他……”張老爹遲疑地問道。
    “我剛給他用了鎮定安神的藥，可能還要再睡上一陣子。”唐雲低著頭在床邊收拾藥箱。
    “可今早…今早他明明……”
    “我記得這裏原本還有一位傷者，不知他現下去了何處？”唐雲忽然問道。
    張老爹一怔，“那人昨晚上不告而別了。”
    唐雲笑了笑。
    “他不是來投奔葉幫主的麼？”
    “這個嘛，”張老爹撓撓頭，“不瞞您說，咱們這裏平時往來的人還挺雜的……有的願意留下、有的隻不過想找個地方暫時避一避，等傷勢痊愈後便會自行離開。”
    “原來如此……”唐雲點點頭，“那您還記不記得，小春姑娘當初是怎麼來的？”
    “小春姑娘？”張老爹猶豫了下，“唐公子，您是想問什麼？”
    “她受了什麼傷、為何人追殺？”
    “春姑娘並沒有受傷啊，是好端端自己走來的……”張老爹像是在很努力地回憶，“有沒有仇家我就不知道了，不過看起來倒是沒啥害怕的樣子。”
    唐雲想了想小春平日的言行態度，覺得這話倒也算中肯。
    “唐公子，這人……”
    張老爹扭頭看了看床上，剛想再問，突然被外間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打斷了話頭。
    二人對視了一眼，當即推開房門一齊走了出去。
    外麵的庭院裏——
    有村民攙扶著幾個渾身是血的男人踉蹌走近。
    “村長……”為首那村民抬頭瞥了眼唐雲，“這幾個人，要如何處置？”
    張老爹急急忙忙過去查看。
    “唉，怎麼又來這麼多？！”他歎了口氣，轉頭吩咐道，“先把人送去金寶他們屋吧，一會兒請唐公子看看。”
    村民領命，架著傷者們去了。
    “呃，那個……”張老爹尷尬地搓手。
    “我馬上就去。”
    唐雲不等他把話說完，回房取了藥箱，大步流星地跟著進了對麵的屋子。
    ……
    這些人幾乎個個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內外傷，有個別極嚴重的，甚至需要截去部分肢體。唐雲為他們挨個清創、上藥，他們全程就這般咬緊牙關撐著，一聲不吭。
    唐雲很少遇著這樣的硬漢，心下也忍不住暗暗佩服，隻可惜自己隨身攜帶的鎮靈丹已消耗殆盡，無法為他們一一施用。
    忙到太陽落山，門簾子忽然一挑，一個黑衣女子從外麵走了進來。
    “你怎麼在這裏？”小春一愣。
    “是葉幫主讓我來幫忙的。”唐雲淡淡地說道。
    小春皺眉打量了他一下，很快把注意力轉移到了床上的傷者身上。
    “——他們怎麼樣，有沒有性命之虞？”
    “該切的都切掉了，應該足以保命。”唐雲道。
    小春有幾分驚訝地看著他，心想：想不到這人平時斯斯文文的，竟有膽量剜肉鋸骨？
    唐雲擦幹淨手上的血跡，拿起紙筆寫了副方子，讓人前去鎮上抓藥。
    小春一把將處方奪過來，神色不定地說道，“這幾日暫時不宜外出。”
    唐雲轉頭看了看床上那幾位。
    “如果不用藥，今晚他們怕是要疼得受不住了。”
    “沒關係，我們受得住……”一個受傷的男子艱難地開口道。
    小春看見他臉上痛苦的表情，眉頭越收越緊。
    她猶豫了片刻，終於從懷裏取出一個小藥瓶，輕輕擰開蓋子，一股熟悉的藥香味立刻在四下流溢飄散開來。
    唐雲臉上微微變色。
    “你拿的是什麼……”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唐公子何必明知故問呢？”小春冷冷看了他一眼，“你一路上死纏爛打跟著我們、趕也趕不走，為的又是什麼？”
    她俯下身，將鎮靈丹一顆一顆塞入那些傷者的牙關，重新起身時，臉上竟多了些凜然的神色。
    “那日在比武招親大會上，你射殺蔣巍所用的……”
    “自然是唐門的鳳尾。”小春傲然道，“隻可惜，用在他那種敗類身上，真是白白糟蹋了好東西。”
    唐雲深深吸了口氣。再開口時，聲音已恢複了以往的冷淡。
    “——既如此，那就請姑娘隨在下回金溪一趟吧……唐家有些私事，還需要跟姑娘做個了斷。”
    小春身子一僵，回頭看他。
    “唐公子，你當真以為我不敢殺你麼？”她輕聲冷笑。
    “你自然是敢的，”唐雲平靜地答道，“隻不過我希望你知道……有個人因為你的緣故，現在已經快要死了。”
    ……………………………………………………………………………………
    葉幫主收到消息從山上奔下來的時候，幾個村民正拉著小春姑娘的胳膊，苦口婆心地勸她不要走。
    “你們再不放開，老娘就不客氣了……”小春強忍著怒氣說道。
    “春姑娘，到底誰得罪了你啊——”
    葉荒涼匆匆趕到。一使眼色，村民們立刻心領神會地退開到一旁。
    “我要出去幾天，辦些私事。”小春沉著臉道。
    “辦私事啊……”葉荒涼愁眉苦臉的，“咱能不能緩幾天？”
    “不行，必須是現在！”
    葉幫主從沒見她如此堅決的模樣，心裏暗暗納罕。正在糾結之時，忽見邊上一道白影閃過，他不由自主地叫了聲“唐兄——”。
    唐雲因著三叔的事情早已慍怒多時，此刻見到葉荒涼也是沒有好臉色，淡淡瞥了他一眼，腳下不停地就過去了。
    葉荒涼：……
    這邊小春又強著要走，葉荒涼也來了脾氣，當下低聲喝道：“你曾經說過，我救了你，以後你這條命就是我的……這句話還作不作數？”
    小春腳下一滯，緩緩轉身。
    “當然作數。”
    “很好……”葉荒涼點點頭，“那我現在命令你——不得離開荒涼山半步，你可做得到？”
    小春的身體微微顫動，似是在天人交戰。
    “葉幫主，如此興師動眾，外麵到底是有何強敵環伺？”——旁邊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
    葉荒涼脖子上的汗毛一顫，緩緩回過頭來。
    “什麼強敵……哪裏來的強敵？”
    葉幫主眨眨眼睛，表示聽不懂。
    “——唐兄，你看這秋高氣爽、草木清新，不如我們今晚回山上飲酒賞月可好？”
    ……………………………………………………………………………………。
    這一晚，小春喝了很多酒。
    葉荒涼和唐雲就在邊上安靜地著看她喝，既不打擾、亦不勸阻。
    “你……你且等著我，我還有筆賬要與你細細算來…。。”小春舌頭大了一圈，瞅著唐雲嘻嘻傻笑——沒多久，便趴到桌上起不來了。
    “她從未這個樣子過。”葉荒涼輕輕歎了口氣，似是無奈、又似是感傷。
    “能喝醉，至少說明還活著……死了，就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唐雲淡淡地說著，一仰脖，甘冽的瓊漿入喉，燒著了滿心滿肺。
    “我認識春很久了，她不是一個心狠手辣的人。”葉荒涼忍不住說道。
    “不管怎樣，這件事總要有個公斷。我三叔不能就這樣白白送了性命……”唐雲冷冷道，“葉幫主，你不會是想攔著我吧？”
    “沒有沒有……”葉荒涼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一樣，“這是唐兄你的家事，我絕對不插手。”
    唐雲看看他。
    “可我怎麼聽說，葉幫主素有好生之德，連殺害自己師傅的凶手都放走了。”
    葉荒涼一愣，久久不語。
    唐雲也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稍稍有些後悔。他本非刻薄之人，隻是今日證實了心中的猜測，情緒低落，言語之間未免偏激了些。
    “來，我們喝酒。”
    葉荒涼舉起酒杯，不待與唐雲碰杯便一口飲盡。
    唐雲靜靜瞧著他，也陪著飲了一杯。
    “這世上的事紛紛亂亂，是非對錯，誰又能說得清呢……”
    葉荒涼似也有些醉意了，眼神漸漸飄散，“唐兄，難道你就能保證，你們唐門的人從來沒有犯過錯、從來沒有誤傷過人麼？”
    唐雲沉默了片刻，說道，“當然不能。”
    葉荒涼笑，又是一杯酒下肚。
    ……
    此時月亮已經升至中天，四周一片靜謐。
    葉荒涼讓值夜的守衛去休息了，洞口搖搖晃晃掛著兩盞孤燈，在淒清的夜色中顯得格外寂寥。
    唐雲看著麵前這兩個醉鬼，忽覺鬢角的發絲輕輕拂動。
    他緩緩抬頭，心跳突然變得不規則起來。
    ——暗夜之中，不知何時已來了幾個人，一身的黑衣勁裝、臉上蒙著黑布，像是鬼魅般安靜地佇立在他麵前。
    唐雲屏住呼吸。
    “山下那人，你給他下了什麼毒？”為首的蒙麵男子突然問道，聲音聽來總有幾分熟悉。
    “我說過了，那是鎮定安神的藥。”唐雲淡淡地說道。
    “哼！”
    蒙麵男子一聲怒斥，白色的劍影如閃電般向唐雲麵門襲來。
    唐雲本能地閉上了眼睛——
    等了片刻，意料中的疼痛和血肉飛濺竟沒有發生……
    他緩緩睜開眼，隻見離自己鼻尖不到一寸的地方，兩根細長的手指正緊緊地夾住那劍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