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失歸 第二十九章 君子之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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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君子穿著濕衣,躺倒在何生殿裏唯一的家具,石椅上。水從他的濕發、濕衣上一道一道淌下來,順著石壁在地上洇出一片陰影。
等濕衣捂成了幹衣的時候,殿門開合,發出一聲輕響。
“殿主,你來了個貴客。”相繇歪著頭,看了來人一眼,晃晃悠悠,自避去一邊。
使君子抬眼,見一身墨色,如英如玉。果然是陌白及。
“呀,來啦,我的新家好看麼,冬涼夏暖。”使君子強堆起慣常的笑容,說道。
“君子。”陌白及開口。
“誒,先別急著說教我,來都來了,先來看場好戲。”,使君子從那石椅上支起身,一抬手,召來了相繇剛抓來的人。
“你的靈力。”陌白及蹙眉,律金山上,使君子為破封印毀了半身修為,但如今一見,靈力不見衰弱,倒更勝從前。
“靈力,靈力怎麼了。這殿是我自己建的,修為也是我自己煉的。”使君子打了個哈欠。
正說著,一行五六個人被移了進來,其中三個似是一家三口,個個衣著普通,瑟瑟發抖。
“你,說說,你活在世上有什麼用?”使君子扔出一個草結,點出其中一個中年男子。
“我上有老下有小。”那男子不敢不答,低聲說道。
“那若他們都不在了,你也就無用了對麼。”使君子隨意地說。
“不是不是,殿主高台貴手。我是樵夫,我能砍柴,我……我有用。”那男子立馬磕頭不止。
“那我呢,你覺得我活在世上有什麼用。”使君子又問道。
那男子被這問題突然的轉變嚇得一愣,更說不出話來。
“他們隻是一介手無寸鐵的平民,你何苦……”陌白及沉沉道。
“誒。你不懂,他們的本事,大著呢。”使君子低低一笑。“是不是呀!”“他劈手從人群中拽出一個人,有一對八字胡,衣著普通。“七日前的申時,你做了什麼。”
“我,我……”這個人抖如篩糠,話也說不出來。
“那我來提醒你,那日,一隻雀靈驟雨之時躲於你處,見你的兒子病危,發善心留下一枚靈蛋。你見靈蛋有起死回生之效,竟悄悄尾隨雀靈,將靈蛋盡數擄走,以謀私利。你的孩子得救了,別人的孩子呢?”使君子眼睛眯起,喝問道。
“這,這……既是雀靈,那蛋總還能再生,我拿幾個,總不至,不至於……”八字胡低聲辯解,聲音斷續,但語氣不弱。
“不至於什麼?你尚不覺得你做的有錯,就因為別人有能力,就理所當然要為你們負重前行嗎?”
使君子一吼,那一行五六人齊哭。
“他們隻需哭一哭,別人就得巴巴地去付出、去賣命。憑什麼?憑他們無能,憑他們弱小?”使君子轉向陌白及,問道,“且,何為強,何為弱?”
“不能自救者方為弱。”陌白及鎖眉看著使君子,眼睛裏情緒交錯。
“那若是咎由自取呢?”使君子步步緊逼,不知是在逼陌白及,還是在逼自己。
“不能自救者,就不該救,你不知道他們活在世上,會給別人帶來怎樣的災難。”使君子雙手拍在石案上,臉色忽明忽暗,隱隱有走火入魔之像。
“君子,為人不可太過偏執,萬物相生,總有其道理。”陌白及伸手扶住使君子的臂膀,一臉憂色。
使君子微微一晃避開,“哈哈哈,道理,什麼道理。什麼人該活著,什麼人該死,你告訴我,什麼人?”
陌白及嘴唇輕啟,“君子,你不能再待在這裏。”
“不在這裏,我該在哪?在那律金山下?”使君子怒笑,“這何生殿,是我家。我哪兒都不去。”
陌白及靜了一瞬,突然劈手上前要去點使君子的穴道,卻是被使君子揮袖擋開,成玦立時出鞘,劍光一閃,直指陌白及的胸口。
“陌白及!”使君子大喝:“你當你自己是什麼人?竟還要一而再再而三嗎?”
陌白及不避劍鋒,直直看著使君子,“你若肯聽人言,能少走許多彎路。”
使君子道:“嗬嗬,這世上直路多還是彎路多?且我的路,我自己能走。”
兩人僵持了不知多久,使君子終是放下劍,垂目轉身道:
“陌白及,你走吧。
我也不知道我如今在做什麼,但若不這麼做,我心裏就不暢快。哪怕明天我就要下閻羅殿永不翻身,我今天也要把這些事做完。
有些路,我終歸隻能自己去走,你,替不了我,也救不了我。”
…………
閉目靜了兩刻,使君子漸漸恢複平靜。聽得身後再無言語,他道:“相繇,處理一下吧。”
銀甲相繇叼著一根蘆葦出現,拖起地上的人,惻惻地笑著:“走吧。”
“不要吃我,啊,殿主饒命……”幾人齊聲哭喊。
陌白及看著相繇,卻是突然出了一掌,直接將相繇擊飛出殿門,用力之大,半扇銅門直接碎裂。半晌,相繇沒有一點聲息。
“這些人,我要帶走。”陌白及道。
使君子沒有向殿外看一眼,“請便。”
何生殿內重歸平靜。陌白及卻還沒有走。
使君子坐回石椅,終於還是忍不住又開口,“北恒如何了。”
“北恒全門閉關,百年不出。”陌白及答道。
使君子低下眼眸,眼裏漾起一絲波瀾,“我有個好師父。”
相顧無言,又是良久的沉靜。
“殿主,殿主!”
突然,另外半扇殿門被砰一聲撞開,跑進來的是平苼蹤恒。依舊像以前一樣,到處找東西爬,不過這次這個“東西”,變成了陌白及。
“哦,對了,將平苼和蹤恒領走。”使君子看著撲過來的平苼,有些頭疼得捏了捏額角。
“這是哪兒來的孩子。”陌白及看著要往他身上攀的蹤恒,眼睛睜大了些。
“相繇撿的,看樣子是水族,他寶貝得很。不過,你領走就是了,我這裏擱不下那麼多吃白飯的嘴。”使君子嫌棄地說道。
陌白及不答,不過看神情是應下了。
“白及,你走吧,人和人之間,總歸要有再見二字的。”使君子的眼神看向殿外,思緒不知飄向了哪裏。
陌白及走了。
相繇爬回來了。
且看樣子傷得不輕,一臉幽怨,“殿主……你就那麼讓他把人帶走了?”
“我有什麼辦法,我又打不過他。”使君子回得一派當然。
相繇翻著白眼纏繞到柱子上,“殿主,你說得這麼直接,不覺得丟人嗎?”
“這有什麼好丟人的,你什麼時候能站起來,再跟我說丟不丟人吧。”使君子又躺下了。
躺了一會,使君子半夢半醒,暈暈沉沉地開口,“相繇,我想喝酒。”
柱上相繇的一雙藍色的眼睛瞪過來,表情仿佛在說,我一個上古凶神幫你買酒?
“還是算了,喝不慣那個味道。”使君子不愛喝酒,他喜甜。想當初他還笑醉漢隻逃得今朝,但如今,他卻非常想嚐嚐不清醒的味道。
相繇最終還是幫他買來了酒。
使君子一桶下肚,隻覺得更暈,心裏頭沒有好受半點。“騙子,都是騙子。哈哈哈哈哈。”他笑道。
突然,他眼前出現了一襲青衫,一隻手拈著一縷垂發,對他拋了個媚眼。使君子失了一瞬的神,隨後嗤笑道:“相繇,你當有了那張臉就是陌白及了麼。”
“哼哼。”相繇又變了回來,“你不想看就算了。”
“你也大可就這樣變著,比原來那張能入眼許多。”使君子道。
“殿主,這陌白及跟你是什麼關係啊。你們這非敵非友的,奇怪的很。”相繇也拿起一壺酒,坐在地上,往嘴裏倒。
使君子道:“我自然當他是朋友。”
相繇道:“朋友?你可是連坐都沒有邀人家坐一會。”
使君子放下酒壺,“就是因為當他是朋友,自己渾身麻煩到認不清自己的時候才不該去招惹他。”
“那他也這樣看你麼?”相繇還是皮笑肉不笑。
使君子停了一瞬,道:“他如何看我,我倒是不太清楚。不過依他這個救世主的性子,如此掛心我,應該免不了有拯救蒼生的緣故。”
…………
這酒一喝就喝到了深夜,使君子還是很清醒,他隻要清醒,就覺得渾身疼,疼到想發狂。
殿門又被推開,還是那張熟悉的臉。
使君子隻抬頭看了一眼,“相繇別鬧了。你這回倒是進步了些,知道他現在常著黑衫。”
來人不語。
使君子心裏不舒服,便索性借酒撒瘋:“陌白及,收起你那副慈悲心腸來。你自渡你的蒼生去,我不需要。
陌白及,你我之間,能相交一場全靠我自作多情。如今也是沒什麼必要了。
我們本就不是一個路子。
這世上很多人,就是根本不想付出代價。
我不願被人打著兼濟天下的幌子,去做他們為惡的梯子。
陌白及,你說我怕死麼,嗬嗬,我怕死麼……”
使君子眼神漸漸迷離,麵前那個模糊的麵孔上仿佛有著些的情緒,但是他實在是看不清了。
“來,再喝!”使君子給眼前的模糊影子倒上酒。自己抱著剩下的酒桶,一氣喝完。然後拔出佩劍,歪歪扭扭地走向一邊,在殿中央的柱子上胡寫亂畫起來:
“爾本狂生耳。偶然間,修道經年,恒使門第。有酒難慰朔時月,無人成此意。不信道,既成知己。向樽前,弑盡無赦終不悔,難述人前,君不解,血如水。
此夜同飲須沉醉。且放他,千般謠忌,萬分天險。何生悠悠不足問,誰人解此惑。從憶起,望華生意。待他生,一朝魂滅劫難恕,恐無來處。然諾重,君須記。”
寫完了,他還要運力蓋上一個掌印。自己印不算,還要拉著墨色影子一起蓋。蓋完自己滿意得拍拍手,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