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嵐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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掩上門的那刻,心中好似失落了什麼。幾個月後,眼前仍會閃現那天雨中磁鐵般的對視,昏天黑地,悠悠不絕。那一眼,因為朦朧而令人懷念,因為神秘而回味無窮,因為突然而至真至誠。雨的涼透過衣襟刺激著感官,體熱出賣著心的蕩漾。那一刻,確是意亂情迷。有點喜歡。比友情多那麼一點點甜。隻是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他終究不是那一人。
瑞欣曾說我是膽大妄為的主。每每,我隻當其為戲言。可那晚,不是膽大妄為又是什麼?拉著未來的雍正皇帝在雨中唱歌,又幾乎一絲不掛地為他暖身子,還看著人家頂級的身材暗暗叫好卻坐懷不亂,我——真的很牛。如果那晚他突然醒過來,不知會不會大聲尖叫我非禮呢?每想至此便忍不住大笑,弄得嵐兒看我的眼神有幾天總那麼怕怕的。嗯,她主子的確有點瘋。
南去的一路風景依舊。初春的氣息讓人抵不住對生命的無盡渴望。在鎮江盤旋數日後,我決定與嵐兒小住數月。一來短期內避免北上與四阿哥和十三阿哥重逢,二來這是嵐兒的故鄉,看得出她在這裏很開心,我也趁此考慮一下未來的打算。遊曆隻是一個過渡,來到了這個時代,我不得不有個打算。十七歲的身子,二十七歲的人生閱曆,三百年的曆史經驗,我得慢慢想。
我們租住的宅子在江邊。兩進的院落,小巧而整潔。嵐兒負責飲食起居,不時地我也會為她做幾個現代的點心解解悶。每日,我必定要做的兩件事情就是打坐和練劍。阿瑪在心法和劍譜中都留下了詳細的注解,細細琢磨一陣後我竟也無師自通。想了想,還是這具身子的功勞。雖然靈魂易了主,但身體的記憶卻沒有改變。我很喜歡日益強健的自己。在現代打排球,到了古代練劍,真是別有風味的英姿颯爽。有時悶了,我也會一人上集市,給嵐兒帶一堆自覺地好玩的東西,大多時候卻會被罵,說亂買東西。於是,兩三次後,她再也不放我一人去瞎逛了。隻有一樣是特別。傍晚的江邊散步必是我獨處的時間。嵐兒從不問為什麼,但我想她懂。我很少笑,卻從不抱怨,把任何情緒都好好地藏在心底。我想,她是有點怕的。
江邊有一塊奇石隱藏在蔥綠垂柳間。從發現的那一刻我就不由自主地把它歸入了自己的領地。坐上去,靠著樹幹,眺望江色,心也隨之蕩漾開去。在垂柳掩飾下,行人很難看到葉間的身影。我想,這才是我要的安全。每次一坐便是一兩個時辰,直到入夜。紅蕭仍是隨身攜帶,興之所至便會隨口吹奏。這樣的生活平靜而安逸。每每,我便會懷念排戲時的激情。從前生活沒有激情,便在戲中創造;現在生活仍沒有激情,卻連戲也遠去了。苦笑,吹奏,冥想。這就是無羈的古代生活。直到兩個月後的某天……
“臭豆腐……賣臭豆腐咯……兩個銅板一塊……”
我正在院中擺弄剛種下的草莓和葡萄種子,抬頭望向大門,嵐兒貼著大門縫隙不斷往外頭張望,一副垂涎欲滴的樣子。江邊雖然不時有小商小販吆喝經過,卻從沒有提起過她的任何興趣。照她的說法,鎮江什麼東西她沒吃過。嗬,這饞貓難不成想起了揚州的臭豆腐?那雙白淨的手……我甩甩頭,怎麼又突然想起了這個。
“嵐兒,我餓了。”說著,我把滿手的泥巴搓了搓,到井邊洗起手來。
“嗯,小姐,今天家裏沒什麼好吃的。要不……要不買點臭豆腐吃好不好?”這家夥,心心念念都是那臭豆腐。今早剛買的菜,也不知道找個好點的借口。
“嗯,要快啊。”門吱呀一聲大開,她立馬沒了影。我不禁搖頭一笑。有時,嵐兒的小孩天性讓我覺得自個兒很老,不由羨慕那種孩子氣。我是否也有過那樣的表情呢?真是記不得了。五月的井水涼涼的,很愜意。估計再過一個月就能吃上天然的冰鎮西瓜了。小時候老爸在院子裏挖了一口井,每天就把一瓶瓶的啤酒和一個個的西瓜吊在井水中,晚上再取出來,真是一個爽。嗬,這個夏天應該不會太難過了。正要擦幹手,麵前突然多了一串臭豆腐幹,鮮嫩誘人。我張嘴往前一湊,竟然沒有咬到。
“你這個死丫頭,什麼時候學會玩弄你老姐啦?”一邊往身上擦幹手,一邊猛地抓住那隻手,狠狠地吃起了豆腐。做得真是地道好吃。把串上的四個一個個啃完,最後故意往她食指上咬了一口,那手一抖,卻沒有更多的掙紮。哼,現在才知道怕了,晚了。正抹著嘴得意地站起身來,卻發現嵐兒手足無措地站在離我三步開外,臉漲得通紅,眼睛直瞪著我的手。好像有些不對勁。如果她在那邊,那被我捏著的這隻手又是誰的呢?側頭一看,星目劍眉,除了那賣臭豆腐的冤家還能有誰。他似笑非笑地瞅著我,嘴角微微翹起,好看地沒有天理,卻又充滿了詭異。那隻手還是白白淨淨的,除了食指上的一小排牙齒印。邊安慰自己那是他自找的,邊鬆開手,不在乎地瞪著他。
“嵐兒,錢給了嗎?”
“給……給了……”
“好,送客。記住,以後買臭豆腐一定要看主人。”
他那惱人的笑臉仍是波瀾不驚,眼中的笑意卻似要溢出來。笑吧,笑吧,我也知道每次碰到你這個冤家就像被詛咒似地要去牽你的手,真是上輩子欠你的。瞪了他老半天,卻不見他有要走的樣子,我不由急了。轉頭看向嵐兒,她卻被我一瞪躲到了牆角邊。或許此刻我的眼神真是可以殺人了吧。和這兩個讓我無可奈何的家夥大眼瞪小眼一會兒,我放棄了。你們狠,大不了我走。
“少爺,萬公子他……”我將那剛邁出大門的腳硬生生地收了回來,一個急轉身,慢悠悠地走到嵐兒身旁,用殺人的眼光瞅著她,直到她滿臉通紅,眼看腳尖,雙手不停地揉搓著衣角。
“萬公子……敢情你們早就認識?”徐徐繞到嵐兒身後,口氣帶著威脅和調侃,眼睛瞥向了幾步外的笑麵佛。老天怎能把他生得這麼好看卻又讓他處處與我作對?
“不,不是的,少爺。嵐兒也是在揚州和小姐一同與萬公子初見,是上個月才知道如何稱呼——”
“上個月,哈?”對著她的耳朵,我狠狠地呼出一口惡氣。隻見她身子一顫,確是不敢再挪動半步。
“少爺,嵐兒錯了。上個月去福佑街買宣紙,被幾個痞子攔了路,幸虧萬公子路過救了我,否則……”邊說,她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了起來。我冷冷地瞅著這兩人,這戲真是演地比我當初排得都要逼真。
“那現在誰是你主子呢?”我笑著看向笑麵佛,心裏盤算著他到底打得什麼主意。如果救人是真,為什麼嵐兒從未提起?如果救人是假,那嵐兒為什麼幫他?如果救人是真而嵐兒不願提起,那隻有一個可能,一定是答應了笑麵佛的某個條件。為什麼不讓我知道呢?又為什麼今天突然出現?正在瞎想,身邊撲通一聲,嵐兒跪在了地上。我狠著心沒有看她。笑麵佛眼中的笑意斂了下去,整個人在微風中好似玉樹臨風。難不成嵐兒喜歡上了他?
“再不開口,我就走了。這次我保證,你們誰也找不到我。”左腿一緊,已被嵐兒死死地抱住。低頭一看,她遲疑不決地望著我,眼中滿含著淚。有搜尋,有困惑,有痛楚,有悔恨。有什麼事竟讓她如此難以開口?心下一軟,正要扶她起身,卻聽一陣急切的腳步聲,嵐兒瞬間已被拉開到幾米之外。擋在她身前的是個十四、五歲模樣的少年,眉清目秀卻瘦得可怕,身上的衣服飄飄蕩蕩,好似隨時都能被風吹走一般。他的臉色很黃,似乎還病著。那一拉扯,已讓他捂著胸口,氣喘噓噓。大大的眼睛盯著我,充滿恨意。他,又是誰?看著院中沉默的三個人,一個笑,一個哭,一個喘,我恨不得給每個人都來上一個巴掌。我竟如此不值得信任嗎?心中一氣,便往門外走去。
“不要,少爺。我說,我都說!”嵐兒哭著喊著又跪倒在了我的腳邊,任憑那男孩兒拉扯也不願站起來。我轉過身子,看到男孩兒因氣憤而漲紅的臉頰,還有被嵐兒抓住的左手。他想走,可嵐兒不想他離開。他們是什麼關係呢?
“少爺,不要怪嵐兒隱瞞。我原姓單,是鎮江單家的二小姐,家中做大米生意。在我八歲那年,一晚家中來了很多黑衣人,我們兄妹三人被藏進地道逃過一死,但家中的另外一百多口人卻在一夜間被殺盡。第二天,鏡明師傅救出了我們,我被送到李家做丫鬟,大哥單崗入藥鋪當學徒,妹妹單岑被揚州一戶人家抱養。為了我們的安全,鏡明師傅從不讓我們兄妹三人聯係,也經常囑咐我不要想著報仇。我沒想過有一天會再回鎮江。一個多月前,我忍不住去家中老宅看看,卻在門口碰到了昏倒的大哥。萬公子恰巧路過,不僅幫我救了大哥,還給他看病買藥,更是在這一個多月裏免費提供吃住——”
“他是菩薩心腸,我就小雞肚腸嗎?家裏那麼多空房,幹嗎非要麻煩人家?”我真是被她氣瘋了,竟然瞞了我這麼久。最可氣的還是她對我的不信任,寧願欠那個冤家的情也不願開口跟我提。我有那麼小氣嗎?嵐兒愣了一愣,憋進去的眼淚又不受控製地流了出來。真是不知道她是害怕還是感動。
“嵐兒……嵐兒怕少爺嫌我麻煩不要我了,直到萬公子說你不是這樣的人,說如果我再瞞你你一定會氣瘋的。可我還是不敢說。所以……所以萬公子就來幫我說——”
“那你還不如跟了你的萬公子永遠都別回來了!”
“不要,少爺!我知道錯了。不要趕我走。嵐兒還要照顧您一輩子呢……”
“有什麼了不起的!”那羸弱身子的主人,單崗,嵐兒的大哥,仍是恨恨地瞪著我。“嵐兒,我們走!不要動不動就給人下跪。我們單家的人都是有骨氣的!”他氣喘噓噓地拉著嵐兒的一條胳膊,確是怎麼也動不了她半分。兩個倔種,一份親情。為什麼總是我納蘭無羈做惡人呢?
“你打得過我,我就讓你妹妹走。否則,你就得乖乖地留下。”倆人猛地抬頭看我,盯得我難受。嵐兒眼裏又噙滿了淚水,單崗的臉色有些微紅。我咳嗽了一聲,頭皮不由麻麻的。“我是怕你妹妹走了就沒人給我洗衣做飯了。所以你在這兒養病,也不欠我什麼,你妹都幫你還了。行了,我出去逛逛。你們愛怎麼著就怎麼著。煩人……”我嘀嘀咕咕地走出了大門,隻聽風中傳來嵐兒哽咽的兩個字:“小姐……”
在江邊遊蕩了幾個時辰後,我的心情總算平複了。或許還是平時的我待人太冷淡了,所以讓嵐兒產生了懼意。雖然我一向待她如同姐妹,卻從不與她做知心交談。畢竟27歲的我有著太多的秘密和苦澀,又怎是一個十四歲的孩子能夠理解的呢?隻是沒想到,嵐兒的身世竟會如此可憐。如果我多關心她一些,或許就不會讓她提心吊膽一個多月了。現在她大哥能留在她身邊受她照顧,她應該是高興的吧。
踏進家門時已是繁星點點,月上中天。院中靜悄悄的,應該都睡下了吧。肚子一時餓得厲害,便貓進廚房,發現有我最愛喝的羅宋湯。雖然有些涼,卻也顧不及了,急吼吼地喝下了兩大碗。舔舔碗,拍拍肚子,踱回房間便睡了下去。半夜,突然胃中一陣絞痛,身上直冒冷汗。輕輕叫了幾聲嵐兒卻不見動靜。掙紮著爬起身來,跌跌撞撞地推開房門,卻再也支撐不住地往地上倒了下去。模模糊糊地被人抱了起來,呻吟幾聲後便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