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情不願地走出瓊陽宮的大門，上了七寶香輦，朝式乾殿的方向一路而去。
    然而，這一回，輦車似乎沒有之前那股歡勁兒，牛頸上銅鈴的聲音顯得沉悶，坐在車內的主人也低頭沉默不語，她的心，似乎還留在車後已被隔絕在重重宮牆另一端的瓊陽宮裏。
    四哥哥，不理她了……
    隻要一閉上眼睛，眼前出現的還是那張笑若春風的麵容，這十二年來，這張麵容是伴著各種關愛、寵溺深深刻在她心坎上的，她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春風會轉為寒冬，溫暖的笑容會像煙一樣飄遠。也許，這是比漩渦還要可怕的死湖，讓她的心不停的往下沉，沉入一片深深的黑暗之中。
    到了式乾殿，她的心情不但沒有好轉，反倒更加不適。
    因為一見到皇帝爹爹，她的眼前就立刻浮現出死殿裏累累白骨，接著，記憶中那股腐臭的氣味，血腥味、毒蟲的腥氣，全都彙成一股無形的巨浪，鋪天蓋地的洶湧而來，她捂著嘴，胸腔起伏著，差點便吐出一大口酸水。
    “丫頭，你怎麼了？”宣宗皇帝也看出她的異樣，立刻投來一道關切的目光。
    “沒，沒什麼……”她當然不可能把去死殿的事情告訴她，隻能把那種恐怖的感覺給強壓下去。
    “到榻上來吧，咱們父女倆聊聊天。”皇帝輕輕拍著一旁鋪著錦墊的空位，眼神一如往常般柔軟。
    玉蟾上了榻，坐到皇帝爹爹身邊，望著麵前榻幾上擺滿的什錦果子和碧綠的香茶，一口沒動，沉默半晌，卻突然問：“父皇，您殺過人嗎？”
    皇帝愣了一下，很久才回答：“殺過。”
    玉蟾的眼神黯了一下，又追問：“您為什麼要殺人？”
    “因為朕是皇帝，坐著江山。”皇帝說，“為了皇權穩固，得殺人；為了天下太平，得殺人；為了鏟除奸佞，得殺人……需要殺人的地方太多，因為責任太大，你明白嗎？”
    玉蟾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皺著眉說：“可是，您沒當皇帝之前就不殺人了嗎？你不是殺了伯宗堂哥才當上皇帝的嗎？”
    這句話一出口，連在一旁服侍的老太監都嚇出一身冷汗，也就樂昌公主膽敢在皇帝麵前說出這種話，換成別人，早被剁成肉醬拖出去喂狗了！
    皇帝臉色沒怎麼變，但深邃的眼睛裏卻掠過一道寒光：“是誰告訴你這些的？”
    玉蟾低頭說：“沒人告訴我，宮裏人人都知道，隻是不說罷了。”
    皇帝歎了一聲，將目光拋向窗外湛藍的天空，又像是拋向更遙遠的地方：“玉蟾兒，你知道為什麼偌大的皇宮之中，朕最喜歡你嗎？”
    玉蟾想了一想，認真地望著他說：“因為我最漂亮啊！”
    皇帝不由笑了一下，說：“因為你有這宮裏任何人都沒有東西，皇帝權勢雖大，可是，無論滿朝文武，還是後宮的妃子，還是你那些兄長，誰都想要算計我，跟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父皇的心太累！隻有每回見著你，聽著你笑，跟你說話，這滿身的負累才能拋諸腦後，因為這個時候，我並不是皇帝，隻是一個疼愛女兒的父親。”
    玉蟾望了他一眼，嘴唇翕動幾下，想說什麼卻終究沒說。
    反倒是皇帝，停頓一會兒，又接著說：“可是，你漸漸大了，已經不再是孩子了，也許再過一陣，咱們就沒法這樣坐著談心了，父皇可就真成孤家寡人了，想到這，心裏還真不好受。”
    “可是我隻想這樣跟您談心！”玉蟾突然提高一個聲調，“不管您是不是皇帝，也不管您到底殺過多少人！在我心裏，您就隻是我的好爹爹，是最疼我，最愛我的我人。包括四哥也是這樣，我隻想像這樣一輩子和你們相處下去，可是你們為什麼全都開始說讓我傷心的話、做讓我傷心的事，為什麼……到底是我變了，還是你們變了？”
    皇帝的臉色這時候開始陰沉下來：“你怎麼能拿父皇與你四哥相提並論？你四哥不可能一輩子和你這樣親密下去，他將要出宮立府、成親，你也要嫁人，生子，你明不明白？”
    玉蟾拚命搖頭：“不！四哥說過，哪怕他將來出宮，我也嫁了人，咱們也永遠是最親的兄妹，他永遠都會一樣愛我！”
    聽見這句話，皇帝居然拍起了桌子：“胡說！從今往後，我不許你再去瓊陽宮，這是詔命，是禦旨，你聽見沒有？”
    玉蟾倔勁也上來了，針鋒相對道：“好啊！我不去瓊陽宮，您幹脆也別讓我來式乾殿得了，咱們各過各的才好呢！”
    說完，她便起身下榻，怒氣衝衝地朝門口走去。
    “你給我站住！”皇帝在身後大喝。
    玉蟾略微轉過半張臉，冷冷的望著他。
    皇帝皇帝擺出威嚴的架式，嚴肅地說：“七天之後便是吉日，吳明徹將軍將率軍北伐，我準備提前一晚在宮裏設宴為他餞行，你也打扮得漂亮點來，我要在宴席上正式讓你與吳大公子訂親。”
    玉蟾想也不想便一口回絕：“我不會去的！您也別逼我去，逼得急了，我連夜就過長江投敵去！您一輩子也甭想再見到我！”
    說完，她便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出宮門，氣得宣宗皇帝伏在榻上一陣劇咳，差點咳出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