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亂  第37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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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雪的冬夜總是靜得徹底,沒有風聲雪聲,沒有春鳥夏蟲,一切都像是被凍結了一般,連同聲音。我便陷入了這樣的寂靜之中,像是一刹那,又像是過了許久,耳邊開始出現一些蜂鳴之聲,繼而像是眼耳口鼻都被蒙上一層雲霧,一切都好似漩渦吸引著我,向下墜去。
    噼啪一聲,我渾身一個激靈,若聞驚雷。
    像是從漩渦裏掙紮出來一般,五官又開始各司其職,我訥訥地轉過頭去,才發現大約是爐火中一根濕柴遇火爆裂了。定是遠逸又偷懶揀了濕柴,我如是想到。
    肩上一暖,我側臉但見一件厚實的貂皮披風覆在了我身上,再一看他原來的主人,穿著薄衫靜靜地看著我,恍若絲毫不覺得嚴寒,反倒是我,此時才發現自己一直篩糠似地顫栗著。
    吳國已滅!
    被冰凍的思想喀啦一聲碎出條裂縫,澹台說的話開始在腦中盤旋,我盡力去揣摩他話裏的意思,卻仿佛越理越亂,終於心底有個聲音說道:雲薇此刻正在吳國。
    深吸一口氣,我起身緩緩走到門口,一抬手拉開了房門,刺骨的寒風湧灌而入,通過我的七竅湧灌入我的頭腦,讓我驀地清醒了過來。
    是了!這些日子不見雲薇的回信,應該就是為的這原因。
    吳國怎能說破就破了?吳境尚有一國之軍鎮守,連雲四也領了兵前往,要攻下也不是一蹴可就的事。況且就算丟了兩座城池,尚有大片疆域地握,也不能說就是被滅國了啊,除非……
    我一抬眼,卻見萬俟烈雙手環抱立在門前,原來他一直未曾走遠,剛才的話想必也逃不出他的耳朵。
    “進來吧,”我轉身回屋,“外麵冷。”
    我重新走回爐火邊坐下,理了理披風,將自己裹得更緊些,萬俟烈似乎有一瞬的猶豫,最後還是默默地走了進來,隨手關上了門,小小的灶房又陷入了寂靜之中。
    “澹台,”我開口道,語音除了有些微的顫抖,倒比自己想象中要平靜許多,“請你來告訴我們,吳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刑國的二十萬大軍怎麼了?還有,雲薇現今如果在吳國,最壞可能遇到怎樣的危險。”
    鳳眼微眯,澹台的眼中是我看不懂的表情,而我是心煩意亂,也懶得去深究他在想些什麼。
    “蓮衣,你果真不是一般女子,”他輕笑著開了口,語氣裏是毫不掩飾的激賞,“也罷,候月此行目的之一便是要告訴你這些事的。”
    萬俟烈站至我身後,我仍將自己躲在裘衣裏,沒有去看澹台的表情,隻聽得他的聲音似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不帶任何情感地,開始敘述一件與他沒有任何關係的事。
    “吳國本是一個小國,疆域不逾百裏,人民不足三十萬,就是像錦州這樣的大城,也僅夠填滿三個而已。”他略微一頓,繼續往下說道,“然而吳國長久以來並未被四圍諸國吞並,卻是有它的求生之道的。
    其一,對於其東南方的刑國,吳國以隸屬國的身份臣服,奉之為上國,其國君為上君,歲歲納貢,以求隱蔽,其餘諸國誰人想要染指它的疆土,多少還要忌憚刑國的力量。
    其二,再說其西南方的雷國,二十三年前,吳國將其長公主朝柳公主嫁於雷國,且為其誕下一子一女,如今這兩國的關係也還算得上友善。
    最後要說的,便是雄居其北方的遼安國。吳國的憑借,無非隻有兩個,一是陳國的相隔,二是居勇關的天險……”
    說到這裏,我似乎感到他的眼光有若實物般投射過來,然而克製住對雲薇的那種幾乎可以將我摧垮的擔心已耗去了我太多力氣,隻能仍舊一動不動地等待他繼續說下去。
    “居勇關,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萬俟烈在旁邊開了口,“我曾去過那處,也見識過其雄奇險峻之勢,如今更有我國二十萬大軍在守,遼安要是聰明的話,就不會打它的主意,或者……”他似乎略微思考了一下,終於猜疑著說出了口,“或者取道雷國,上次既已擾亂了越西,不如繼續東行,也比圍取一座固若金湯的險關明智。”
    “說得好,如若遼安誌在取得刑國,這樣做算不得最好,至少也是次好的。”澹台有些讚賞地說道。
    “我們能想到的,刑國國君更能想到。刑國號稱有國軍五十萬,如今派了二十萬去居勇關,十萬於雷國邊境屯積以防遼安借道,還有十萬留守京師,剩下的十萬兵馬則是分散於國內各處,據我所知,即便是錦州這樣的大城,守軍也不過一二萬……守住重要的關隘,這種想法固然很好,但如若關隘沒能發揮它的作用呢?”
    “你……什麼意思?”我終於開了口,抬頭看向他的眼睛,這些話應當在他心裏整理過許多遍了,故而當他說出口的時候,眼中仍是一片平靜。
    “候月的意思是:遼安根本沒有攻打過居勇關。”
    “什麼!?”有人與我同時叫嚷起來,轉眼一看,原來是萬俟烈,在我詫異的時候,他已經有些急切地開了口,平日裏的老成持重也去了不少,畢竟這樣的話聽來,不異於晴空霹靂。
    “你說遼安軍沒有打過居勇關?那吳國是怎麼滅的?難道關上的二十萬大軍會坐視不管?”說到這裏,他仿佛想起了什麼,漸漸地收了聲,臉色逐漸凝重起來。
    “誰與你說過二十萬大軍在關上?”澹台仍舊無所謂地笑道,“居勇關有多重要,吳國豈會不知道?然而國君的想法自然與一般人不同,誰會冒著被覆國的危險去引別國的二十萬大軍到如此關鍵的地方,即便那是自己的上國。”
    萬俟烈不再言語,我也沉默著思考他話裏的含義,此時澹台站起了身,麵向灶火伸出了雙手,仿佛隻是因為寒冷而烤手,然而在我看來,卻更像是一個最終的判決。
    “事實便是:一,刑國大軍其實隻是駐紮在吳刑邊境而已;二,遼安買通了居勇關守將過了關;三,吳國已然滅了,從都城到鄉郭,盡數被踏上了遼安的鐵蹄。”
    “還有便是……”他俯下身來,迫使我看著他,一字一句說道,“不出一月,遼安就會到錦州的城下了。”
    “姑……姑娘。”有人扯了扯我的衣袖,讓我回過神來,如笙的臉放大在我眼前,“姑娘可是累了?去歇會再來吧。”
    我搖搖頭,將那夜澹台的話加諸身上的恐懼甩去。今日已是一年中的最後一天,澹台依然住在寺裏,依然固執地守著不肯離去,當日他便要帶我走,被我咬牙拒絕了,不為別的,隻為雲縈的病經不起折騰,按照慧台的推斷,她的日子已經沒幾天了。
    “那我便不走了,”澹台索性耍起了脾氣,“我來便是要帶你走的,現在錦州凶險,我豈能留你一個人在此?”
    我無奈,其實有萬俟烈在身邊,我倒也不擔心旁的什麼,隻是每天看雲縈從一次昏迷到另外一次,心裏偶爾也會想起那與刑國失去聯係的二十萬大軍到底怎樣了,雲府接到我傳回的住會有怎樣的動作,然而更多的時候,還是想念雲青梧。
    直到年三十這天,我正與慧台討論著目前的局勢,對於最近的這些變動,慧台沒有一點旁的話,隻是一直念著我佛慈悲,想來他心裏更看重的,是在這些變動中已然或是即將逝去的無辜生命吧。
    “蓮衣!”采荇快步走進了禪房,我見她麵有異色,騰地站起了身:“可是二姐有什麼?”
    “小姐她醒了!”雲縈已然昏睡了好幾天,今次醒來,采荇是掩飾不住的喜色,“她讓我喚你去呢。”
    我心中也是一陣舒暢,回身向慧台道了別就要走,卻不想被他叫住了。
    “蓮施主,”他緩緩張開雙眼,眼裏是濃濃的悲憫,“貧僧無能。”
    我心中一緊,逐漸明白了他的意思,雲縈此番醒來,應該是回光返照了吧。
    跟著采荇走向雲縈的廂房,忽然覺得自己有些不敢麵對,也不知不敢麵對她,還是她即將離去的事實。
    “蓮衣,你來了。”雲縈起身靠在床麵,多日臥床而蒼白的臉上,多了一些紅暈,“我都快不知道日子了,還是采荇告訴我今天已經是除夕了呢。”
    “是的,二姐。”我壓抑下心中的酸楚,盡力挽起個笑容,“晚上城裏會放煙火呢,不知道山上能不能看見。”緩步走到她身邊,在床邊坐下,幫她把散亂的長發理了理。
    “能看見的。”雲縈有些向往地說道,“你跟采荇來幫我梳洗一番,天黑了一起看焰火可好?”
    “好。”
    入夜的時候,雲縈不顧我們的阻止,執意要去院後的一個山頭上,由於腳下虛浮,上山的時候是由萬俟烈將她抱上去的。
    山頭上有一個小亭建在崖邊,是寺院裏常見的古樸樣式,今日的積雪化了一些,從簷上垂下晶瑩的冰淩來,在燈籠微弱的光照下,竟也閃耀起七色的光華來。亭邊有一株一人多高的白梅,孤獨而倔強地挺立著,白色的梅花欺霜賽雪,隱隱地浮動著一陣暗香。
    我把澹台帶來的那張披風墊在石凳上,萬俟烈將她輕輕放在上麵,雲縈裹著厚厚的棉衣仍舊瑟瑟發抖,而她自己卻恍若未覺般,伸長了細白的脖頸向山下張望著。
    “第一次與蕭郎就是在這裏相見,”她幽幽地道來,眼裏已然是少女般的神采,“那時我帶著采荇過來上香,看上了這個亭子,心中便想如若能在此處種一株白梅該是怎樣一番風情。正想著,身後一個男子竟說:如若能在此處種一株白梅,便應了暗香浮動的景致了。”
    “當時我心中一訝,完全忘記了避諱一說,隻是轉身來看看這與我想到一處的人是個什麼模樣。”雲縈收了聲,臉上是一抹動人的微笑,仿佛在回憶著他們初見的那一刻。
    我心有不忍,上前蹲在她腳下,輕輕執起她的手,卻觸到雪一般的一片冰涼。
    “二姐夫長得什麼模樣呢?”我輕聲問道。
    雲縈轉過臉來,柔柔地看著我,那是我見過的最嫵媚的樣子。
    “君子如玉。”
    簡單的四個字,便概括了她對於亡夫的所有念想,而她此刻的表情,卻包含了一個人能對另一個人持有的所有的溫柔與愛戀,讓我忍不住眼角一酸,還未來得及流下淚來,卻看見扶在她身後的采荇早已滿臉淚痕。
    “蕭郎啊,”她又看向遠方,“我來了我們初次相見的地方,你還在那裏等我嗎?”
    除了山風吹過的聲音,周圍是一片寂靜,然而她卻更加燦爛了笑臉,緩緩閉上了眼睛,像是聆聽著世上最動人的情話:“我就知道,你會等我的,我們相見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不會舍得留我一個人孤單,而我,也終於……”
    最後一聲,被山風卷走了,那樹開得正好的白梅,卻似突然不堪風擾,籟籟地飄零了下來,在雲縈雙眼緊閉的笑臉前打了一個圈,終於飄下山崖去了。
    與此同時,山下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巨響,火光衝起如同最美的焰火。有人將我從身後輕輕扶起,靠在他身上,恍忽中隻聽得低沉的聲音在耳邊說道:
    “遼安開始攻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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