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亂 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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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花才歇簾纖雨,一聲彈指渾無語。梁燕自雙歸,長條脈脈垂。
小屏山色遠,妝薄鉛華淺。獨自立瑤階,透寒金縷鞋。
“萬俟,再取那一枝便可以了。”
萬俟烈一聲不吭,隻是抬腳向前走去,眼見半丈高的一個石崖被他一提步便跨了上去,不禁笑道今次可算是尋對了幫手。說話間的功夫,萬俟烈幾乎是扛著一人高的一大枝臘梅又回到了我眼前。
“時候不早,回去吧。”
我點點頭,自個抱著一捧臘梅在懷裏,跟著他向山下走去。
走到約莫一半路程的時候,萬俟烈忽然駐了步子,轉臉回來說道:“有人在喚你,應是寺裏夥房的那個小沙彌。”
我立著耳朵聽了半晌,終於在風雪聲中聽到了一點人聲,仍是不真切;又眯了眼看了許久,也隻是依稀可見一個灰色的影子向山上移來。
“我們且慢慢下去吧。”話畢,他接過我手上的花捧就是繼續往下走,我空出了手來,便提起裙腳,專注地看著腳下濕滑的石板路,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後走下去,待來人還有十來步遠的時候方看清果真是個小沙彌。
“蓮施主!”小和尚氣喘籲籲地跑來,見了我一臉的表情不知是喜是急,“可算找到你了,師傅說你定在後山尋梅呢。”
“慧台大師果然妙算,”我笑著看他光光的額頭,上麵密密地冒了汗珠,仔細看去仿佛還有些熱氣騰起,於是從懷裏取了手帕遞給他,他盯著我的手,往後退了一小步,抬眼看看我的臉,最後才上前來小心地接過,臉卻是已經紅到了脖子根。
我不禁笑道:“遠逸小師傅,這麼急著找我所謂何事?”
遠逸一聽,拿著帕子正要抹汗的手立時停在了半空,幾乎是跳起了腳來:“雲施主方才暈過去了!師傅讓我來找……”
心裏驟然跳快了一拍,我似乎沒有聽見他後麵又說了些什麼,滿腦便隻剩了“雲施主暈過去了”一句,顧不得旁的,抬腳便往下衝去。誰想去勢太急,腳下又是一滑,伸手抓住了什麼才幸免一摔。一抬眼,萬俟烈的臉近在眼前,原來我緊抓不放的是他的手臂。
“萬俟烈,帶我快些回去。”我心中急躁,雲縈陳屙在身,暈過去了可不是什麼小事。
萬俟烈略一沉吟,一聲“嫂夫人,失禮了”剛了出口,我腳下便是一空,被他撈在了臂彎,隨即輕身一縱,再回頭遠逸已經在身後兩三丈的地方了。
“且先寬心,慧台大師也是醫術了得的。”萬俟烈在幾起幾落後簡單地說了這麼一句,他的衣襟上有淡淡的臘梅與冰雪混合的冷香,讓我的頭腦也驟然冷靜了下來。
雲縈不能有事,雲薇把她托付給我,她便不會有事。
一進平日裏住的小院,萬俟烈便將我放了下來,我立刻邁開步子幾乎是小跑著向雲縈的廂房而去,在房門口遇上端著熱水盆回來的采荇,話音未出,她的眼眶已經紅了起來。
“蓮衣……”她也急得不清,平時皆打趣我叫“六少夫人”,這會隻叫了聲蓮衣,便不似不知該說些什麼了。
“你且別慌,大師怎麼說?”我一麵拉著她到一邊,一麵定了神問道。
“大師還什麼都沒有說。”她的聲音竟有了些顫抖,可見著實被嚇得不清,“我托遠逸小師傅去尋你,如若尋你不著,我可真不知該怎麼辦了,連個拿主意的人都沒有。
慧台還什麼都沒說,如此要麼是至今都沒得出論斷來,要麼便是病得嚴重了不便說與采荇她們聽,無論是哪一種,都說明雲縈此次病來如山倒,其凶險可見一斑。
推門入內,房裏的熱氣如平日撲麵而來,不同的時門口還立著個和尚,床邊一個灰色袈裟的人背門而坐。
“慧台大師。”我快步走到床邊,“家姊的病情如何?”
慧台本是端坐於床前的矮登上,雙眼微閉,一隻手縷著鶴須,另一隻收在懷裏,想來應當已是診脈完畢了。聽到我的聲音,他緩緩睜開了眼,眼裏是不同於他龍鍾老態的清明,以及融合了平靜與悲憫的溫和。
“暫無大礙。”
這四個字一出口,我與采荇便是齊齊地舒了兩口氣,我這才放心去看雲縈。她靜靜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如紙,眉頭微微鎖起,可見仍是不太舒服的。
“有勞大師,可否借一步說話?”慧台不假思索地起了身,隨我走到了屋外。
一出門,抬頭便見萬俟烈立在雪地裏,剛才急著趕過來也沒管他的去處,原來他礙於禮數並未進得廂房,隻是在外靜等著,然而此刻我也是沒功夫去與他細講的,雲縈的病情比何事都重要。
“大師妙手仁心,可否坦誠告訴蓮衣,家姊的病有無性命之虞?”說這話其實違心,連我都看出來了,雲縈隻是在熬日子罷了,卻仍不願說明這個事實。
慧台柔和地看我一眼,在住到寒蟬寺來的這些日子,每每與他眼神相交,總給人安心的感覺,甚至有時會有錯覺,覺得他的眼神像雲薇。也曾把這個可笑的想法告訴過雲縈,在她病情舒緩的時候,那時她隻是笑說:“那是你沒見過他平日裏的模樣,薇兒也隻是對著你才這般溫柔罷了。”
“人既生亦死,眾人最後都是要舍棄性命而去的。”慧台淡淡說道。他像是看穿了我的思想,知道我已然了解雲縈隻是遲早的事了。
我苦笑一聲道:“跟大師說話,雖然不用拐彎抹角,但也是相當累人的活計。且說她這病到底能否根治吧。”
“病易去,心難了,”他依然不緊不慢地說道,“雲縈施主去意已決,留之不得。”
我黯然,原來活在這個世界上,對於雲縈來說,早已成了一種負擔,心之所向的隻是快些離去,與她心愛之人重逢了,這是怎樣的一種決絕嗬。
我不再看慧台,轉臉麵對庭院,卻發現不知何時雪已是驟然地停了,冷風簌簌而過,一切都像是靜止了,連萬俟烈也還維持著起先的姿勢,隻是眼裏多了些憐惜。
“既如此,還留得了多久?”話已不像是從我的口裏說出來的,聽上去也變得有些不真實了。
“貧僧會用藥,讓她過得此年。”
“什麼?”我一驚之下回頭來看他,不是沒想到會很快,隻是竟然連一個月的時間都沒剩得了?
“大師說得對。”再開口,我已經平靜了下來,“人既生亦死,死又何怖?隻是啊……”看著他那雙眼睛,第一次覺得那種平靜也有些蒼白了,我莞爾道,“隻是佛祖尚且為了一朵金色菠蘿花展顏而笑,何況這世上,還有多少更加美好的事物,即便到頭來終究是空,也留下過不可磨滅的印記。”
慧台仍是微笑,良久方言:“蓮施主且放寬心,隻消將這番話告與雲縈施主便可,剩下的藥石之事,貧僧自當盡心。”
“有勞大師了。”我深施一禮,慧台還了禮便領了徒弟們離去,待我再抬頭,眼前立著的已是萬俟烈了。
“你倒是好笑,下雪天的在外麵站著不肯進來,如今雪停了卻又回來了。”我笑道,心裏仍是鬱鬱地糾纏於雲縈的病情。
萬俟烈卻隻說:“既不懼於死,又執著於生,嫂夫人這番話讓烈受教了。”
我一愣之後便隨口道:“不過有感而發罷了。”又一思想,這才說:“我且修書兩封,一封要煩勞你想法交於六爺,另一封今日便送回錦州交給雲府管事的,這樣大的事情,不能不報。”
他剛一點頭,我便看見如笙走了過來:“慧台大師方才診過脈便開了方子,我去藥房整理了藥出來熬了,這會已經可以喝了。”
“辛苦你了。”我對她道,“今夜你自個回廂房去睡,我就在二姐那邊休息吧。”
入夜以後,我打發采荇去榻上睡了,讓她明日一早再來換我,自己加了件厚衣裳,把爐子裏的炭撥旺了些,便靠在床邊坐了下來。房裏沒有點燈,隻有爐火閃爍跳躍著,我摸索著拿出一支簫來,還是澹台送過的那支紅玉簫,這次上山的時候如笙怕我悶,便一並收拾帶了過來。
在越西的時候,澹台也曾教我吹奏過,當時隻顧玩耍也沒怎麼上心,現在慢慢地回憶著要決,才發現其實他是極好的先生,即便是懶怠如我,在這麼久以後還是能回憶起來。
試著將簫放到嘴邊,輕輕一吹,一個純正的單音便逸了出來,回頭去看雲縈,見她喝了藥睡得正好,采荇也不見動靜,這才放心地又把簫湊到了唇邊來。
來來去去幾個不成聲的音調之後,漸漸地已經開始熟悉起來,不覺中竟也能吹出一支曲子來,仔細一聽,竟是曾經在越西聽過的那首詞。
“深院靜,小庭空,斷續寒砧斷續風。無奈夜長人不寐,數聲和月到簾櫳。”
當時的夜半,雲薇在我身邊啟唇輕唱,想起來,那是第一次我和他靠得如此近,當時的臉紅心跳,當時的婉轉心情,再此刻已變成了綿長的思念,如簫聲般不可斷絕。
青梧,你在哪裏?為何許久不曾來信?約定的日子就要到了,你何時歸來?還是說,你已然在了歸來的路上……
正想著,房門輕輕一動,我幾乎是一躍而起,一聲青梧幾欲脫口而出,卻卡在了嗓子裏。
“聽著你的蕭聲才找到了這裏,蓮衣,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