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亂 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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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對上他的眼睛,便是一個寒顫,那似笑非笑的瞳仁裏,有的是虎狼對於將死之獵物的戲耍,更有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情愫。
定了定神,這才聽清他話裏的意味,仔細看了去,未見深沉的夜色,被火光映得紅豔一片,然而在闌珊之處,卻有一騎白馬恍如遺世獨立,一時間看得我眼中恍惚。馬上坐著一名高大的黑衣男子,窄袖長裾的騎裝,烏發半披半攏,隱隱竟是酒紅顏色。
這分明是個魔族男子,何來又見麵與有緣之說?
他見我不解,抿了薄薄的唇角,勒馬向前走了幾步,每走一步他身邊的士兵便悉數退去,他提著馬韁走得悠閑,如瑟迅速持鞭護在我向前,然而不僅僅是我在顫抖,連她的身子也緊繃著,甚至我忽然有一種錯覺,便是那人身邊的兵士也在籟籟地發著抖,因為即便是我一個不習武的人,此刻也感受到了他那強大的壓迫力正在緩緩逼近,不知何時便會將我壓得粉身碎骨。
第一次麵對氣勢大甚的敵人,在經曆了最初的惶恐之後,我卻突然平靜了。橫豎便是一死,卻不能被他當作獵物般玩弄而死,心中隱隱騰起一股熱氣,我向旁邊邁出一步,離開了如瑟的背影,定了定心神,抬眼直直地對上他的眼睛。
在我移開腳步的一刹那,周圍是兵刃驟動的一片嘩嘩聲,原來我的一步卻是引起了重重圍兵的一陣緊張,孰不知他們中即是一個最下等無能的兵士向我一刀砍來,我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領了我的頭顱去邀功,這樣想著覺得好笑,於是便真的輕輕笑出聲來。
如瑟低低地喊了一聲姑娘,那個看似魔族將領的人卻在離我兩丈開外的地方停住了,居然咦了一聲。饒是萬般無奈我也忍著徹骨的寒意看著他的眼眸,此時的我看上去倒像是淺笑吟吟地看著他了。
“可否告訴在下,姑娘笑的是什麼?”語氣隨意地如同在與我閑聊一般,拋開身上凜冽的氣勢,我倒忽然覺得他有點眼熟。
抿嘴一笑,我輕輕搖了搖頭,卻不答反問:“蓮衣與大人素昧平生,大人說什麼又再見麵?還說什麼有緣?蓮衣愚笨,還請大人明示。”
死也要做個明白鬼,問清楚了若是如瑟僥幸出得去,還可以給雲薇帶個話,日後還能尋個仇報個恨什麼的。一想到雲薇,心裏登時軟了下來,當初流觴殺意大盛的眼神有他幫我擋著,現在若是他在我也不用承受這萬斤重量的目光了。
暗掐自己一把,手心傳來的疼痛讓我鎮定,現在不能去想他,現在隻有我自己。
那人在馬上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托著下巴說道:“姑娘真是貴人多忘事啊,在下與姑娘有三麵之緣,到了姑娘這裏便成了一句素昧平生,這讓在下好不心寒哪?”說著似乎對我茫然的眼光頗為無奈,於是啟唇如同唱詩般吟出一段謁語,“忘卻身前身後事,鳳凰於飛待何時。”
我心中一動,啊的一聲就是出了口,半月前臨去越西那一夜,那個素衣卜卦的道士溫和的笑臉驟然躍入我的腦海之中,與眼前這張興致昂然卻殺意重重的臉疊加在了一起,沉重地讓人喘不過氣來。
這麼說那時候他就在越西了?從那時候起就開始謀劃今天的這幕,還是更早?
腦中飛快地運轉著,在極短的時間裏想了很多,於是另一張臉也這樣毫無防備地跳了進來,便是昨日回城時,在街上見到的那個滿臉絡腮胡子背著包袱對我笑的魔族人,又是暗暗地一驚。
外形的變化固然會讓人的記憶產生一些差錯,然而更加深刻的改變卻是在他的氣質上,溫和而神秘的卦士,卑微而平凡的小民,再到眼前這個令人備感壓迫的馬上將軍,氣質改變得如此徹底,讓人幾乎忽略了他的相貌,這是怎樣的人才做得出來的?
勉強擠出一絲笑,我仍舊挺直了脊梁說道:“大人真真神通廣大,不在遼安坐鎮守國跑來越西瞎轉悠,且連蓮衣這樣沒見過世麵的小女子的名姓都知道,不過話說回來,蓮衣可不記得那第三次我們是在哪裏見過的,有緣就更是說不上了,還望大人高抬貴手,放了我們二人回去。”
周圍又是一片寂靜,馬上的那個人宛若雕塑般一動不動地看著我,我也倔強地回視於他,隻有我知道,興許他也知道,在他的目光下要承受怎樣的重壓,其實我並不奢望他能放過我,也許可以放過如瑟,但更重要的是此時一個服輸的表情都有可能讓我和如瑟粉身碎骨。
時間慢慢走著,已經進入秋季的越西連夜風都變得有些涼,待到冷汗濕透衣衫的時候,我隻覺得一陣透徹骨髓的涼意。
就在我以為快要撐不住的時候,他卻忽然收了目光,往向一坐,笑道有趣有趣,又忽然向前一傾:“放了你們?二位又不是我的囚犯,而是求之不得的貴客,還請蓮衣姑娘隨在下往遼安走一趟,在下自然會向姑娘解釋個中原由。”
這麼說,果然是不肯放人的了,我暗歎一口氣,又開始想著怎樣才能說服他放如瑟離去,正想著,空中傳來一陣瀟灑的笑聲:“要帶她們二人去哪裏?也要問問我這個主人吧。”眾兵士如臨大敵,卻不知敵從何來,隻有我和如瑟聽見這熟悉的聲音是鬆了一口氣。
一個湛藍的身影飄至我身邊,衣衫落下時,一張俊臉放大在我眼前:“候月來遲,讓姑娘受驚了。”我搖搖頭示意我沒事,那邊馬上的人對這個不速之客也並不反感,眼神變幻幾番,最後已然全是一付好笑的表情。
澹台一拱手道:“越西澹台候月,見過原大將軍。”
峻峰一般的眉毛一挑,原將軍笑道:“原來是澹台公子,止江失敬了。”頓一頓又說,“澹台公子也想隨止江去遼安轉一圈麼?止江不甚榮幸啊。”
澹台也是輕輕一笑,向前踱了一步,步態自如得像是閑庭信步,這裏外三層的圍兵,包括那個叫原止江的遼安將軍,都成了無足輕重的路人。長身負手而立,第一次見他時那種感覺又回來了,原來除卻風流公子的桃花麵,澹台候月更有鎮定人心的從容態。
“原將軍說笑了,到了越西就是到了在下的地方,怎麼能說走就走呢?”
“走又如何?不走又如何?”一個嬌俏的女聲傳來,不知何時,原止江的身邊已是一左一右站了兩個人,左邊說話的便是一身綠衣的流觴,甫一見麵便笑裏藏刀地看著我,右邊的是一身黑衣的萬俟烈,一言不發地黑了臉站在那裏。
流觴說著話,眼睛卻是看著我:“便是你一個人,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帶得走她們兩人嗎……”
“流觴。”不怒自威的一聲輕喝,流觴麵色一變,卻是住了口,原止江在馬上拱手道:“屬下冒犯了公子,還望見諒。”
澹台嘴角一挑:“將軍客氣了,冒犯倒談不上,隻是如今說這話的,卻應該是我了。”
我轉臉去看著他,火光映出他臉上柔和的線條,高高的鼻梁投下一抹陰影,卻讓他的一雙桃花眼灼灼生輝。
“將軍為什麼這麼大費周章地來越西,在下雖然好奇,卻也不甚想知道。可是將軍以為買通了知府混進些人便能奪得了越西嗎?說到底,越西畢竟不姓原。”說到最後,眼中竟也有了些狠意。
我訝然道:“陳伯源果然是被收買了?”澹台轉眼對我的時候,眼中已是柔和:“放心,此刻他已經被五花大綁地放在知府府上了。”
“哈哈,厲害!我還指望著騷亂至少能到明日清晨,沒想到不過夜半就被按了下來,不愧是澹台與雲家的少主。”原止江撫掌大笑,澹台也是豪邁地笑起來:“將軍謙虛了,這麼不動生色的繞過吳刑兩國直取越西,換作他人誰又能行?隻是將軍啊,也該見好就收了。你要什麼東西我不管,但你要傷了這個女子,在下卻斷不能坐視不管。”
一聲冷哼,流觴又是冷冽地開了口,我竟不知她原來是如此尖銳的一個人,完全不複當時九池山溫婉的模樣。“你也要護她麼?好好好,你們人人護她,我卻偏要殺她!”
她字話音未落,流觴身邊又是一陣青光,那光像是有實體般向我撲麵而來,在我反應過來的時候眼前就已是一片燦爛的青色,什麼也看不見了。忽而晃過一道藍色,我被誰一手緊緊地抱住,以下暗道不好,是澹台……
“澹台!”
“公子!”
兩聲尖叫脫口而出,我被巨大的力道壓得向後倒去,剛才被傷過的腰像被撕裂了一般地疼痛,讓我一度以為自己昏厥了過去。
“混帳!”原止江一聲怒喝,接著便有重物倒地的聲音,我茫然地抬起頭,發現澹台正壓在我身上一動不動。
“澹台!澹台你怎樣?”我緊張地拿手去推他,腰上卻使不得力,隻能焦急地躺在原地搖動他的肩,“澹台!你個該死的桃花,你倒是說話呀!”
“我……什麼時候叫桃花了?”澹台的聲音傳來,雖然有些顫抖,卻仍舊鎮定,“蓮衣你可有事?”
我鬆了一口氣,正想開口說我沒事,手中卻觸到了些溫暖黏膩的的感覺,一抬手,火光映照下竟是黑黑的一片,伴隨著一陣腥甜的氣味。
“血……你受傷了?!”我驚呼道,澹台卻搖頭說沒有,正要將我扶起,卻是呆在了那裏。
這次我都能清楚地看到,澹台的腿上壓著另一具身體,血肉模糊的手上還握著那條長鞭。
“如瑟!”我驚叫起來,也不知哪裏來了力氣,一把推開了壓在我身上的澹台,猛地向前爬了幾步,把如瑟的身體翻了過來。
如瑟麵色慘淡,胸口上卻是黑黝黝一片,伸手一摸,竟還有溫暖的血液從傷口中汩汩流出。如瑟半翕著眼睛,好看的眉毛已經皺到了一起,她看了我,勉強地擠出了一個笑臉:“姑娘……你沒事吧?”聲若蚊蚋,我聽得心裏一揪,立馬不停地點頭:“好如瑟,你一定要堅持住啊。”
“如瑟,你這是何必……”澹台從身後走上來,我驚訝地發現,在如瑟見到他的一刹那,眼中竟也有了些生的光芒,讓我有了這樣的錯覺,便是她沒有幫我去擋那一擊,便是她沒有受致命的傷,便是她很快就會好起來。
“公子……你也沒事?”
“嗯,我很好。”澹台一頓,巧舌如簧似他,竟然也有不知道說什麼的時候,然而我卻一點也沒去看他的窘相,隻是緊緊地抱著如瑟的身體,不知道是我還是她在顫抖,一如風中的兩片落葉。
“這樣……就好了。”如瑟放心地靠在我懷裏,我用力按住她的傷口,但還是有血不停地湧出來,像洪水奔流而出。
“如瑟……活下去,求你了!”我的聲音也是顫抖著,她卻出奇地平靜。
“活下去……我也想活下去……活下去看著公子……活下去……做公子讓我做的事情……活下去哪怕離開……心也在他身上……哪怕他心裏……沒有我……我的心也……在他身上……”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眉頭卻是慢慢地舒展開來,像是漸漸地沒了痛苦一般,“可是……我很快樂,因為我的一生……都是為了公子……所以……我很快樂……”
“如瑟,你也會在我心中。”澹台溫情脈脈地看著她,這個為了他生為了他死的女子,一生快樂地活著也隻是為他,那個初次見麵笑靨如花的女子,每日忙著幫我收拾寶貝的女子,與伐檀鬥嘴的女子,毅然拋棄了家姊帶我離開的女子……
“對了!如笙……你還沒有見到如笙,你不能就這樣走了,你讓我如何向她交待?”我隻覺得她眼中的光在漸漸淡去,一時間把能想到的都說了出來,隻要能留住她便好。我是什麼人?憑什麼值得他們一個一個地相護於我?雲苒、采葛、如笙、如瑟,還有澹台……
“姐姐……相見不如不……見……”說著她緩緩閉上了眼睛,一滴淚凝在長長的睫毛上,宛如一滴露珠,卻沒有滑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