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州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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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頭吟
淒淒複淒淒,嫁娶不須啼。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竹竿何嫋嫋,魚尾何徒徒。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
是夜,我從夢中驚醒,莫名地悲從中來,伸手撫臉,竟有些冰涼的水痕。
我……流淚了?
然而我左思右想也記不得夢境的內容,更無從得知是否與我的過去有關,心中便煩躁了起來。采荇在身邊鼾然睡著,我輕輕取過一件緋色罩衣,推開房門,獨自走了出去。
月光如瀉,在我身後投下長長的影子,“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突然憶起這句話,頓時有千百倍的孤獨向我襲來,我在這事上無親無友,無牽無掛,這樣活著,卻為何故?心中愈加憂悶,連風也不知何時停了下來,唏唏嗦嗦隻聽得些蟲鳴蟻行,讓夜晚有了幾分詭譎之意。
胡思亂想了一會,忽覺得夜色漸濃,更深露重,再如此站下去也是惘然,緊了緊罩衣便欲回房歇息。正此時,門外桃花林傳來異樣的響動,我不禁一頓,躊躇著是否去看個究竟。一個人影如同鬼魅般出現,隻聽得心中咯噔一跳,我伸手唔了嘴,一時也不知該進還是該退了。
卟地一聲,聲音雖小,在這萬賴俱靜的時候卻也驚得我一跳,我低頭一看,卻是罩衣已經滑落在了地上。猛抬頭,那人也被嚇得不淺,轉過頭來對上我的眼。那是雙血絲漫布,如困獸之絕望的眼睛,任誰看了也是心疼,心中又是咯噔一聲,我嚅嚅地念了聲:“你……”
此言一出,那男子便快步衝到我跟前,伸手一把抓住我的雙肩,用力按住,眼神愈加迫切起來:“你是何人?這是何處?”還未等我開口他又喝道:“快告訴我?不然……”仿佛是他自己也尚未考慮清楚不然會如何,突兀地停在了那裏,低下頭開始想著什麼,原本狂躁的眼神也漸漸變得無助起來。
伸手按住他緊緊壓在我肩上的雙手,我輕聲道:“奴婢叫蓮衣,此處是雲二小姐的黛苑,你若不想招來雲家的巡夜,還是輕聲些吧,萬俟公子。”
萬俟誠忽地抬起頭來,仿佛這才看清了我,眼底也多了些清明:“蓮衣……你……認識我?”
“是,奴婢蓮衣,今日有幸在……見過萬俟公子一麵。”感到他壓在我肩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幾分,我皺了皺眉頭,萬俟誠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裏絕不是什麼好事,他衣衫破敗,分明是在白日的拉扯中被撕破了,自己卻恍若不知,入夜便進了雲府,他想要做什麼?
“萬俟公子,夜深了,你還是快些離去吧,若被人發現了……”我沒有再講下去,想必個中利害他比我更加清楚。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半晌鬆開了雙手,踉蹌地退後幾步,自嘲一般地笑了笑:“好笑,好笑,笑我萬俟誠,終也落到如此田地,竟成了……若是祖宗泉下有知……哈哈……好笑,好笑啊……”
我見他話出顛狂,恐他心中一時不暢做出什麼糊塗事來,也是一陣焦急,一前一步對他說道:“公子這是何苦?人各有命,緣分在天,謝小姐進了雲家不見得不是好事,公子離了謝小姐也未嚐就活不下去了。蓮衣從未離過雲府,這去府就是天下,蓮衣卻不曾停止過去雲府外看看的念想,公子呢?公子可曾見過天下……”
心中微顫,直覺得眼前這個執迷之人可憐非常,連帶著話語中也多了些淚意,“公子可曾見過天下?天下之大,錦州也不過一隅而已,咱們沒見過的人沒見過的事沒見過的山川城郭多了去了,公子何必執念於此,害了自己呢?”
一席話,連我自己也為之動容,萬俟誠眼中已是波光粼粼,他怔怔地看著我,我也是一時語塞,像我一個沒有過往的人,又能再告訴他什麼呢?他隻要放開這隻執著之手,便可擁有更廣闊的天地,不是嗎?
正在此時,一個看門的小丫頭迷糊地走了出來,揉著眼睛對了我道:“蓮衣姐姐這麼晚了還在做什麼?該不會是……”
未待她話音落下,萬俟卻似從夢中驚醒一般,眼中完全不複剛才的柔和,徹骨的寒冷和絕望又回來了。他如法炮製地上前,意圖用對付我的方法對付這個小丫頭,我心中大喊不好,那丫頭卻已經清醒過來,睜大了驚恐的雙眼,我還未來得及讓她噤聲,她卻已然大叫起來。
這一聲在夜裏可喟驚雷,且聽齋裏已經有了些動靜,更別提那正從四處提刀趕來的雲府家將。萬俟誠卻也被這一聲驚到,呆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我心中頓時暗惱此人全然就是一個呆子,也不知他是怎樣進得這雲府的,照他這樣一鬧必是進得來出不去了。
一跺腳,我就衝了他喊道:“萬俟公子!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他轉過頭來呆呆地看著我,我又是一急,揮手一記耳光就打了過去,力道大得震得我右手生麻,“萬俟誠!今夜你莫說是想見謝家小姐了,便能保了你這條命也算是福大命大,你還不快走?”
他像是被那耳光扇醒了一般,眼中重又燃起亮光,正要開口說些什麼,四麵卻已經燃起火把來,家將們個個功夫了得,不僅行動迅速,更是無聲地接近,發現之時已成了籠中之獸。
但見他們寂然地讓開了一條路,從中走出一人來,我一看去,正是雲三公子雲菡,誰想到他今夜收拾了喜堂送了賓客已經到了這個時候,小丫頭那一聲叫嚷把他也喚來了,暗暗叫了聲苦,想是怎樣也躲不過了,隻得跪下去道:“三爺安好。”
雲菡乍一看也不知發生了何事,再一看那萬俟誠,如何也該知道所為何事了,此時雲縈和采荇也被驚醒披了衣裳緩緩走出來。
這事可就真算鬧大了。
“萬俟公子,”雲菡開口道,冰涼如水,“這麼晚了還在我雲家,也不跟我雲三知會一聲,我如何能照顧得周全呢?”
我低著頭,看不見他們的表情,也隻聽得萬俟誠冷冷地回答道:“我要見靜宜。”心中又是一涼,這呆子當真不想活了嗎?
“萬俟公子想見我弟妹可明日請早,難道你不知今日乃是我五弟和弟妹的洞房之夜嗎?”
萬俟誠何以堪得如此刺激,他失聲吼道:“你住口!我要見靜宜!我不管那許多!”說著我突然覺得手腕一疼,整個人被猛地提了起來,再清醒時已經在萬俟的懷中,脖間冰涼一片,我聽得雲縈輕叫了一聲蓮衣。
“去領我見靜宜!不然我就殺了這丫頭!”萬俟的話響在我耳邊,他氣息已亂,大失理智地吼道。
我的腰身被緊緊錮住,艱難地用餘光瞟著他,你可真真糊塗,這諾大的雲家,且會把我區區一個丫頭放在眼中?圍來的人越來越多,似乎還有雲義和雲苒,我隻覺得明晃晃的一片,更多的都無從分辨了。
雲菡冷眼望著他,忽而又靜靜地望向我,他眼裏的是什麼?是慚愧嗎?我還是要命喪於此嗎?我也冷然笑笑,雲三爺要做什麼何必猶豫呢,莫非真還要把那仁義道德當回事?雲家家大業大,這樣的事做起來也比殺隻雞還容易吧。
“萬俟兄,你在做什麼?”一把溫柔的聲音傳來,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刻卻絲毫不見慌亂,如此溫柔的男聲,即使身在三九也會瞬時如沐春風。
我看不見聲音的主人,卻明顯感到萬俟誠的身子鬆了一下,隨即又崩緊了起來。“你……你也想來勸我嗎?沒用的……我一定要見靜宜……”
“我不勸你,我隻想知道,你要做什麼?”那個聲音不急不徐地說,“謝小姐已經嫁作他人婦,你卻在這裏鬧得雞犬不寧,難道這便能喚她回來了嗎?”
“不錯……她不能回來了,但你我相知多年,你一定知道我心中對她情誼如何?”
“我知道,但聽我一句,萬俟兄,該放手時,便放了吧。”
是啊,您大人大量,先把我放了吧。
“該放手時……”萬俟誠喃喃念著,錮住我的手也鬆了幾分,“嗬嗬,你們都這麼說啊……”
猝不及防間,我被一股大力向前推去,腳下踉蹌地踩住了什麼,卻被人穩穩地接住了。我回過頭去,看著萬俟誠,他竟然放了我,那個抵在我脖間的冰涼原來是把半尺長的匕首,此刻卻到了他自己的項上。
“萬俟公子!”我叫了一聲,他靜靜地看著我,又看了看我身後的那個人,忽而笑了,這是我見到他以來見到的第一個明澈的笑容,想他平時如此笑著的時候,應該是何等的儒雅風流。
“你們說得對,該放手時就應該放手,這個道理我又何嚐不懂?如今……一切都遲了……”
我細細地絞著我的衣襟,不知該如何勸慰這個絕望的人,他卻忽而叫了我的名字:“蓮衣,我也知道這錦州之外還有天下,可……若失去那一人,縱使給了我天下,又能如何?我還是……一無所有……一無所有……”
最後一個有字還未出口,卻見他抬手往脖間一抹,在場的幾個女眷都呀地叫出聲來,我身後卻快速上來一人,擋住了我的視線。
心顫抖著,我卻已然叫不出聲來,眼前全是萬俟誠死前的那淒然一笑,和揮刀刎頸的那一個動作,耳邊哄哄鬧鬧,雲義在指揮著什麼,女子在嚶嚶哭泣,有人在同我說著什麼,我都不甚清楚,直到手中感覺到一片溫暖,才聽得那個溫柔的聲音在對我說:“蓮衣,沒事了。”
此時原本遮住月亮的那抹雲彩慢慢散了去,月光像流水一般,靜靜流淌在我眼前,我看見一雙修長幹淨的手輕輕握住了我的,溫暖從十指也靜靜地向我流淌而來。
我抬起頭,月光緩緩揭開他的麵紗,紅而精致的唇輕輕向上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度,挺直的鼻梁,光潔的顴骨,秋水一般的眼眸風情無限,輕輕眨了兩下,我和月亮的影子便在裏麵也晃動了兩下。
這張臉如同黑夜中綻放的白色薔薇,華麗而唯美,美則美矣,更讓人覺得此容隻應天上有,任憑是男人女人,都不配有這樣的容顏。夜風拂過,他披散的長發飛揚,我看見他左臉上有一抹殷紅,下意識地伸手想幫他拭去,他卻也不閃躲,隻是笑著靜靜地看著我。
手指拂上他的臉頰,竟像是觸到了早春初開的花瓣,一用力就會破碎一般,我倉皇地收了手,他卻輕輕笑出聲來,那樣的笑直裝得人滿眼滿心,不留一點空隙。
“蓮衣!”這是雲縈的聲音,我如夢方醒,回頭看著那個叫我的人。雲縈眉頭輕鎖,眼裏已有盈盈淚光,更為她添了幾分愁情,她快走幾步來,再開口竟然不複往日的平靜,“你沒事便好,沒事便好,真是嚇死我了……”
我伸手欲去扶她,卻被身邊的男子搶了個先,雲縈一麵扶著他的手一麵心神不穩地說道:“今天也幸虧你回來了,萬俟果然肯聽你的話,不然……”
“不,他終究還是沒聽我的話,不然也不至血濺當場了。”那人眉頭微皺,我這才覺得他的眉竟比女子還要纖秀。
“無論如何,這也算是他自己的決定了。還好並未傷及無辜,來,蓮衣,快見過六爺。”
“六爺?”我看著他輕聲問道,他卻展眉一笑:“是,我便是雲家老六,雲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