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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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燈的庭掖已點燃宮燈,卻難得的沒有見皇上擺駕雙飛宮,反而直愣愣的坐在書案前發呆。
事實上這樣的情況從下午寧遠將軍薛謙進宮麵聖之後就一直持續到現在。
這狀況倒也不是薛謙有什麼問題或是他給濮存出了什麼難題——這位將軍是來向濮存解釋歸京行程被耽誤的原因的。
誰知本來平平無奇的幾句話偏巧就讓濮存上了心。
原來那薛謙在南疆打了勝仗,得了濮存的傳召預計是在半個月前就該搬師回朝的,不過卻因為身上受的傷總不愈合而拖延了時間。
說到身上的傷勢時學謙還咬牙切齒,要不是在皇上麵前不敢太放肆,他一定會照慣例的對那個什麼勞什子的太陰教一頓痛罵——那個陰險的家夥,他都要離開了那人竟然還埋伏在半路偷襲他還說些氣死人不償命的話……虧他以前還心軟放過他一馬……恩將仇報,他奶奶的真不是個東西!
想著自己那段時間受的那個罪啊……咽不下那口氣的他決定冒著觸怒龍顏的危險拒絕皇上命他回京的調令,已就回去守著那鳥不生蛋的南疆邊境直到把那個卑鄙無恥陰險狡詐的太陰教的敗類抓住報仇為止!
最後濮存準了薛謙的請求,但是在他說的那一大堆話裏隻有寥寥幾句入了他的耳。
薛謙說他受傷後傷口總是好好壞壞,老不見愈合,後來隨行的醫官也沒辦法了,他隻好玄榜尋醫。一個江湖郎中揭了榜才把他的傷治好。
“……那郎中說傷口中的淤血不留出來,腐肉不割掉,就是用再好的金創藥也治不好……隻有把有問題的地方徹底根除才能治標治本!”
是了,如果不能痛定思痛,一味的逃避問題隻會讓傷口惡化——就像他和雲的關係一樣。
表麵上,受過的傷可以在柔情中慢慢愈合,然而內裏呢?
心中的結不打開卻隻會讓兩人之間的關係積勞成傷——即使不惡化,心中存有芥蒂也是濮存不願意見到的。
他也知曉雲放不下他,在他麵前他隻會一次又一次的妥協,但是妥協並不代表著冰釋前嫌,並不代表著完全的原諒……這些,從素日來雲對他的態度中就可以看出些眉目來——那種想疏遠偏偏又無可奈何的接受他的親近的矛盾,他看得一清二楚。
偶爾他會為雲這樣的反應而感到開心——這說明了自己在雲心中的分量之重,遠遠超出了他所能控製的範圍。
這種情況可一可二,但再三再四呢?
這說明了什麼?
濮存也清楚——這就說明了自己和雲之間的裂隙之深,讓他縱使對自己用情至深卻也無法原諒,無法忘記傷害。再這樣下去不但不能挽回他們的關係,反而還會讓兩人之間的距離越拉越遠,就像沒有根治的傷口在結痂的表麵下化膿腐爛,永遠也好不了。
他想:應該要想辦法解除雲對自己的誤會才好。
於是,他做出了一個看似可行,後來讓他後悔莫及的決定。
翌日——
午後的和風吹得人昏昏欲睡,剛準備就著宜人的陽光小憩一會兒的雲被身邊的宮女喚起來,就看見濮存身後跟著一群侍衛押解著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麵的人走了進來。
“這是做什麼?”看著被帶到麵前的幾乎不成人形的人,那人有一張雲很熟悉的臉。
怎麼會不熟悉呢?那人分明就是砍掉雲的手指伶人太監啊!
濮存來到雲身邊,握住他的手,看著那隻殘斷的手指,眼中充滿了憐惜,“這該死的東西竟然膽敢這樣對你,自然是要交由你來處置的。”他狠聲道:“隻要你一句話,朕可以讓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的目的當然不是在此,因為他知道雲的心很軟,軟到很有可能會就這麼放過這太監,可是就算雲放過對方他卻不會。
誠然,是這太監做的‘好事’讓他看清了自己對雲的感情,可用心卻是不良。況且這些日子以來雲對他的冷淡疏離也讓他感到難受。
他難受了,旁人也別想好過——尤其是這罪魁禍首。
今天讓雲見這太監的目的不過是為了向他澄清那斷指之事並非他所指使,待到這茬兒了結之後,他便可命人送這膽大包天的該死奴才上路了。
麻煩還是早了結了早好。
雲不曾想他竟然還惦記著這事兒,這太監確實可惡——他也不是純然的隻會寬恕別人的人,十指連心,斷指時的痛徹心扉也讓他想過要這太監不得好死。可眼下畢竟是過去了,斷了的手指也不可能再生出來,濮存對他的好也讓他消減了心中的恨。
“還是算了吧!”最後他道。
“算了?!”濮存驚訝的重複,他知道雲的性子素來就軟,可是……
“這樣的惡奴豈能輕易放過?!如若這樣,以後這三宮六院上前的奴才們還不翻了天去?”
這管製後宮的事本是皇後的分內,雲直到因為自己的緣故濮存現在和皇後的關係鬧得很僵,也不好說什麼駁了他的麵子,“那就上他些板子吃罷,隻不要傷了他的性命……”
眼見濮存還是不滿,似要辯駁,他索性坦白了,道:“我手上所沾染的血腥已經夠多了,如今饒他一命也算是為自己積點陰德……希望皇上能夠成全!”
聽他這麼一說,濮存的心痛了起來。
他明白雲不是在拿話刺他,可不管怎麼著卻忘不了那雙手上的血腥是因為自己而沾染的。他這般要求,說出這番話來,讓他原本堅定的不論如何都要殺掉這伶人太監的念頭動搖起來。
雲說要積善,他若是再執意殺伐肯定會讓雲難過,他不願如此。可是就這樣輕易放過這太監他又不甘心——且,不符合塔睚眥必報、為所欲為的性格。
一時間,濮存難以決斷,雲也不逼他,隻耐心的等著他的答複。
刻下,大家竟然都忽略了那身為主角的太監。
忽然,變生肘腋,隻見本來一直老實跪在地上的奴才猛地彈跳起來向濮存撲去。
雲乍驚,在意識之前已經將濮存推到一邊。他知道濮存比他更有應變的能力,但是深刻在骨髓的愛意卻比理智的思考來得更直接。旁邊的侍衛雖然很快反應過來,將那太監擒下,可畢竟還是慢了一步,雲的手被抓傷了。
“你怎麼樣……”濮存急忙上前將他抱進懷裏查看,發現受傷的地方從傷口處開始迅速的變得烏黑,顯然是中毒了。
“怎麼會這樣?”
那伶人太監本來在帶來見濮存前已經被搜過身,可是不曾有人想到他竟然將毒藥藏在指甲裏。
“該死的你究竟做了什麼!?”震驚、慌亂、憤怒,濮存用殺人的眼光瞪著死到臨頭還要害人的太監,恨不得將他扒皮抽筋挫骨揚灰!
前一刻他還在猶豫也要放過這人,沒想到這不起眼的太監卻如此歹毒——明明雲已經在為他求情了,他卻還下此毒手!
“快去傳禦醫!”極力穩住心神,他大聲向店外的太監吩咐。轉而遷怒於身邊的侍衛:“你們這群廢物是幹什麼用的?竟然讓人帶著毒藥近了朕的身,還傷到了……安樂侯!”他及時改口,險些叫出了雲的名字。
“皇上何必生氣?奴才指甲上的根本就不是毒藥,您叫他們怎麼查?”細細柔柔的聲音響起,說話的人正是那被侍衛製住卻一臉從容淡定,不複方才膽小畏縮的伶人太監。
隻是那從容的神態在那青紫斑駁的臉上呈現出來,怎麼看怎麼刺眼。
濮存危險的眯起了雙眼,他對著欺主的惡奴頗有些影響,但顯然的,自己以前是被他的演技欺騙了。
這才是他的真麵目吧!濮存想:如果換一個場合他說不定會忍不住欣賞他的,可是現在他卻傷到了雲,濮存心中隻剩下怒火。
“不是毒藥?那為什麼……”
“雖然不是毒藥,但是接觸到侯爺身上早就種下的另一種毒的話就會變成很厲害的劇毒了!”打斷他的話,那伶人太監悠然道。
在搬到雙飛宮之前,雲的生活起居一直是由這個太監照看的,他要想在雲身上動什麼手腳簡直是易如反掌。
“把解藥交出來!”沒有想到小小一個太監竟然有如此心機,“難道你就是這樣對待一個對你以德報怨的人的嗎?”濮存眼神冷厲而帶著諷刺。
“皇上不必以此來激奴才,”伶人太監似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道:“奴才自不是那恩將仇報的中山狼,此番作為,興許以後侯爺還會感激我的!”說著他還意有所指的斜覷了濮存一眼,眼中含義諱莫如深。
“你那毒藥人卻還要受感激,當真可笑!”
“可奴才本來是衝著皇上去的,怪也隻怪侯爺多事了!”說著他還嘿嘿怪笑兩聲:“侯爺確實是心胸開闊之人啊!就連被皇上還得斷了手指也不在乎呢!!!”
察覺到懷中之人因這句話而僵硬了身子,濮存心急,怒道:“休要胡言!分明是你作惡,現在還想從中挑撥,推脫責任……實在可惡!再要胡說小心朕拔了你的舌頭!”
“怎麼是胡說呢?”伶人太監道:“不是皇上說的:‘既然舍不得那東西離手……不如索性連指頭一起摘了’!”不愧是戲子出身,他竟將當日濮存的話逐字逐句重複,就連語氣、神態也學得惟妙惟肖!
“……”濮存被氣得臉色鐵青。
能把這堂堂一國之主其成這樣,伶人太監很有成就感,遂,再接再厲道:“君無戲言!奴才奉旨辦事啊!”
“你……”濮存咬牙,隻區區幾句交談,他卻依然發現這人如不是狼心狗肺就是心性堅毅之輩,想要動搖對方隻怕很難。而且這牙尖嘴利的,要是再讓他說下去指不定會把自己氣成什麼樣,“你到底要怎樣才肯交出解藥?直說吧!”
嗬嗬!終於忍不住了嗎?
“交出解藥可以,不過……”吊了吊皇帝陛下的胃口,“不過奴才要陛下用兵符來換,並且確保我能安全離開。”他獅子大開口!
“放肆!”濮存怎麼也料想不到這人竟然會不分時令的提出如此荒唐的條件來。
“皇上可要想清楚,這解藥的配方可隻有我知道!”
“隻要你交出解藥,朕可以保你平安離開。但是,兵符免談!”濮存作出讓步,接著又道:“不要忘了,宮中還有集結天下名醫的太醫院!”
“我要兵符!否則……也免談!”伶人太監就像是故意要惹怒濮存一樣,絲毫不鬆口。“皇上要不在乎侯爺的性命也可以拒絕,不過這解藥可不是……”
他話還沒有說完,濮存眼中閃過殺機:“朕從不受人威脅!”
他的動作太快,隻見一刀劍影劃過,然後,紛飛的猩紅迷了眾人的眼,剛才還囂張非常的伶人太監嘴角凝結著一絲詭秘的笑容直挺挺的倒下了。
……
那樣快的劍,那樣義無反顧的氣勢——這就是天子不容忍冒犯的威嚴和決絕。在旁的人都被驚呆了……
“來人,把這狗東西給朕拖下去!”把染血的長劍往地上一扔,濮存憤怒的向兩旁驚呆的侍衛喝道。
看著被一刀兩斷的屍體被拖下去,濮存心中充滿了憤怒,同時還有著幾不可查的鬆了一口氣。他的表情很輕微,輕微到他認為沒有人能夠察覺,然而他不知道這一切都都落入了一直看著他的雲的眼中。
原來……是這樣!從深淵裏爬上來,為的,不過是摔得更深啊!
“你……怎麼了?”微微放下心來,濮存卻發現雲竟淚流滿麵頓時慌了手腳。
“……你……好快的刀啊……”雲的聲音顫抖而哽咽,幾不成語調。
“……”濮存一愣,然後方道:“那狗東西實在可惡,我一時氣急就……沒關係,他雖那樣說,但是太醫院中有最好的禦醫,他們一定會找出解藥的!你不用怕!”他以為雲是在為解藥的擔心。
雲沒有再說話,眼淚簌簌的流著,眼中黯淡無色。
如果不是被隨即趕到的禦醫分散了注意力的話,濮存會發現雲看向他的眼神是冷的——隻有如同看著一個普通人一樣的平靜,一種淡漠到了極致的平靜。
情到濃時情轉薄!這樣反反複複的兜來兜去著實太累人了些,雲直到今時今日才看清楚了一件事,也是看清楚了,才真的想通了。
靜靜的讓禦醫把脈,目光也靜靜的放在發黑的傷口上,淚還在流著,但是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哭什麼。
他愛的這個人太強了,他總想著自己是能夠和他比翼的人。就算一次又一次的被拋下,最後也會在他回頭尋來的時候心軟,然後繼續跟隨。
可這樣的自以為是終究是錯的。
這人的心思永遠變幻的太快,也許並不是他不看重,而是他終能從各物各事之間找出對他更重要的。他太冷靜了,所以在有事時理智總在感情之前權衡了利弊做出了決斷。
這樣的天性對身為一國之君的人來說是好的,但是對他身邊的人來說卻不算好,因為不管怎樣總顯得薄情了。
有些事情就算不是有意就算,造成的傷害還是讓人割心。
每次都認為是看開了,但是一轉身就又會被殘存的奢望衝昏頭腦。雲深切地認識到自己是沒有無法抵擋這人對自己的影響的,麵對他時,心、意誌、思想就都不是自己所能夠控製的了……魔障啊!可不就是著了魔才會這般不管不顧的癲狂麼?!
然而人的承受有極限,既然控製不了他對自己的影響那就隻有另尋辦法了。
要想解脫……並非隻有一個法子的!
因為疲倦,也因為毒素的侵蝕,雲昏昏沉沉的閉上眼睡了過去,沒有聽到後來濮存與禦醫的對話。
“……”
“難道就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如果找不到這味藥,臣也無能為力!”
濮存說得不錯,太醫院有最好的禦醫,最好的禦醫在觀察了雲中的毒之後一番討論還真開出了解毒配方,可偌大的皇宮中要什麼樣的藥材沒有?偏偏就缺了一味——千年肉芝。
肉芝,集天地精華可避刀兵,而千年肉芝與鮫淚一同入藥可解百毒。
那伶人太監用的藥甚為奇怪,禦醫們根本就做不到對症下藥,無奈之下隻好開出這堪稱萬靈丹的藥方,也是因為皇上手中就有鮫淚。兩種曠世奇珍的藥材已經有了其一,剩下的就是尋找著千年肉芝了。
濮存呼吸急促,“世上真的有著千年肉芝嗎?”他問,“就算有,安樂侯他還可以撐多久?”若果不能及時找到這肉芝,雲豈不是……他不願再想下去。
看著濮存難堪的臉色,太醫們冷汗津津。這段時間安樂侯的得寵他們也有所耳聞,生怕一個不小心說得不好觸怒了龍顏。
“……臣曾聽師傅說過,位處西邊的烈陽堡有三件傳家寶,其中之一就是千年肉芝,但是……”
說話的是一名進禦醫院不久的孫姓禦醫,他曾在年少時四處遊曆拜師學藝,所見所聞比其他禦醫豐富是以知此一事。
濮存聽他道出肉芝下落,心中一喜,再聽他還有後話不禁怒道:“有話快說清楚,這時候吞吞吐吐做什麼?!”
孫禦醫經此一喝斥,連忙道:“烈陽堡有肉芝,但是它離鳳京來返需用一個月的時間……”
“一個月?”濮存皺起了眉頭,“那安樂侯他能支撐多久?”看一眾禦醫的神色他感覺不太妙。
果然……“臣等全力施治可延緩侯爺身上毒性發作……二十餘天。”禦醫院的主事回答道。
“不能再拖延一段時間嗎?”
“臣等已經盡力而為!”
“……”注視著懷中人,濮存突然感到一陣無力,“你們都下去吧!”
等禦醫們都離去了,他對一處空曠的地方說道:“快馬加鞭,去烈陽堡取來肉芝。手段不計,代價不計,務必在二十天內取來!”
沒有人回應他的話,隻是空氣中一陣浮動。
好風碎竹聲如雪,昭華三弄臨風咽。鬢絲繚亂綸巾折。涼滿北窗,休共軟紅說。
濮存不知道為什麼好好的計劃會變成這個樣子,他向來運籌帷幄,就算有意外也能冷靜地麵對快速地解決,現在他卻全亂了。
該怎麼辦才好?為什麼他們之間總不能平平安安的長久下去?每當眼看著就要圓滿了就又會產生變數。
明的暗的幾路人馬照著他的旨意去了烈陽堡,可是為什麼心中還是忐忑不安?
是不是在乎一個人就會像他這樣的反常呢?他想起以前雲對他說的總是為他患得患失,是不是就像他現在這個樣子呢?
如果是,那就代表自己也愛上雲了嗎?他會不會變得像雲以前那樣?
這樣想著想著,心就慌了起來。
他從來沒有愛過誰,對雲的在乎已是不易見,現在突然發現自己是愛了——還是在這種低迷的契機下,濮存畏怯了。
當雲醒過來時,濮存並沒有守在他身邊,身邊的人向他解釋說皇上因為有急事要處理所以……雲見說話的人目光閃爍,便知這話不過是說來走場麵,寬自己心的。不過他並不在意,反而覺得很好。
不用麵對濮存,他反而自在。
宮女端了湯藥來他就喝,端了膳食來他就吃,累了就睡,醒了看書打發時間,偶爾來了興致還會強撐著疲軟虛弱的身體到院中曬曬太陽。也不問自己中毒的情況,就這麼悠閑平淡得過這日子,要不是那蒼白的臉、暗紫的唇和快速消瘦下去的身形,任誰也看不出來他是身中劇毒,性命堪憂的病人。
就這麼過了五六日,濮存終於還是忍不住妥協了。
這些日子他努力想把自己從雲的迷網中抽出來,可惜都是徒勞。
不管他和什麼人在一起,他心中想的是雲!不管他在做什麼事,他滿腦子裝的還是雲!他會想雲醒來會沒看到自己會有什麼樣的反應,會想雲現在在幹什麼喝藥沒有吃飯沒有像他沒有?
嬪妃,無心理睬!朝政,無心打理!就連司徒歸心再次前來請辭他也沒有心情再周旋,朱筆一劃,把人放走了。
他雖然有心要保這人,可偏生對方不識趣,在他心煩的時候來添亂,那幹脆就隨他去吧!以後要有什麼事也是他自找的。
濮存到了雙飛宮,讓身邊的宮人禁了聲,一個人安靜的來到雲身邊。這時雲剛喝完藥,他自覺地上前接過碗再遞上一塊蜜糖糕點給他解口苦。
雲看他一眼,沒有說什麼,濮存也因為連日來的行為感到心虛而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兩人就這樣沉默著,氣氛似乎又回到了當初的沉悶和凝滯。
“你……現在感覺怎麼樣?”最後,濮存先開了口。
“還好。”雲簡潔的回答。
“哦……”濮存沉吟了一陣,探手附上了他蒼白的臉頰,“精神好像不是很好啊!”他憐惜的說道,“那些禦醫開的是什麼藥?竟人都吃成這樣了!”
“他們在藥裏開了一記寧神安眠的藥,所以吃藥後人總是懨懨的,並沒什麼大不了。”雲解釋,不想他遷怒無辜人。
濮存知道他的用心,轉而道:“今天外麵天氣不錯,要不要出去走走?”
雲有點心動,但是,“我沒力氣!”他苦笑道。
他的身體狀況比之前幾日越發的不如了,之前還能強撐著在太監的攙扶下出去,現在卻連走動一下都力不從心。
濮存看著心裏難受又不好表現出來,隻能強顏歡笑:“沒關係,我抱你出去。”
濮存抱著雲來到院中的芭蕉樹下席地而坐,這是他們前段時間最愛來的地方。
“放我下來吧!”雲說。
“別動!”濮存沒有依言放開他反而更緊的抱住,把頭埋進他的頸項間。“讓我就這樣抱著你!”
懷中這具身體是暖的,這個人還在自己懷裏!他滿足的歎息,然後又憂心忡忡:自己能長久的這樣擁抱著他下去嗎?要是派出去的人沒有及時取來肉芝該怎麼辦?
他不敢想象,因為光是這樣想他就像被人扼住了咽喉一樣。
其實最好的方法應該是他帶著雲,帶著禦醫一同前去烈陽堡,那樣在時間上就綽綽有餘了,可是那些禦醫卻告訴他雲的身體根本就經受不起這樣的顛簸。
隻能等——這唯一的答案讓濮存像一隻身陷囹圄的獸,隻能焦躁的在原地踱步卻無計可施。
“雲,你會一直陪著我的對不對?!”他像個小孩一樣尋求著安慰,“我們不會分開的對不對?!已經經曆過那麼多事了,我好不容易……”他的聲音帶著脆弱。好不容易他才看清自己的心啊!
雲惻然,“那麼久遠的事情誰又說得清呢?”片刻後他淡然笑道:“要是這次沒有解藥配不出來不就分開了?沒有誰防得了朝夕之變。”
濮存沉默,雲說的話就像是在暗示什麼,讓他越發不安起來。“你幹嘛說這些讓人心慌的話,你現在不是好好的!他們一定會把肉芝帶來的。”
“哪有這麼絕對的事!拿得回來是造化,拿不回來還是造化,強求不得的。”
“什麼強求不強求?我不信這些。你又什麼時候成了相信宿命的人了?”濮存不高興他一直說些喪氣話。
“嗬嗬!”虛弱的笑了兩聲,雲不以為意地說:“我以前確實也不信這些,以為人定勝天,可是你看我折騰來折騰去的最後又扯騰出了什麼結果?!有些事命中注定就不該強要改變。”
他的存在就是個錯誤,父母舍不得,留他下來,最後落了個國破家亡——這就是證據。
他該一輩子都活在暗處,可他不甘寂寞,偏要爭個出頭,結果隻得了滿身罪孽心如死灰——這也是證據。
所以,他現在信了。相信命運是不可改變的,一切但求隨緣……於是,緣起緣滅皆是自在!
而他和濮存是到了緣滅的時候了。
但是,在這之前他還是不甘心,還是想在給自己一個機會——最後的機會!
“存存……”這聲呼喚在出口環抱著自己的人渾身一顫,嗬嗬,不會是被他嚇到了吧!雲想:有多久沒有這樣喚過他了呢?是從他立後以後?為王以後?還是陵寰死掉以後呢?他是記不清楚了,總之應該很久了!不然他這聲怎麼會喚得如此生疏幹澀呢?!
不管了,就當是放縱吧!反正可能以後也沒機會了。
打定了主意,他把話問完,“存存,你在乎我嗎?我對你來說重要嗎?”
濮存在聽到雲叫他的時候就呆住了。
他也在問自己,有多就沒聽到雲這樣叫自己了?!此前討厭的幼稚的昵稱如今聽在耳裏卻是這般的懷念,隱隱間胸臆之中有熱氣騰騰升起,眼眶也在發熱,忽的就想倒天真爛漫,兩小無猜的時光都上哪裏去了?怎麼他就連一點痕跡都捉摸不到了呢?因為沒有珍惜,所以眼下單單一個稱呼對他來說都是難得的。
再聽到雲接下來的問題,濮存毫不猶豫的點頭。
他當然在乎,雲當然重要!
要是不在乎不重要,他也不會像現在這樣緊張、不安、難受、憐惜的百感交加,五味橫陳了。
“我死後你會把我風光大葬嗎?我的墓碑上會刻上安樂侯的名字還是我的?”雲又問。
濮存的心髒停跳了一拍,迅速抬起頭和雲對望,企圖從他臉上看出他話中的用意。雲也毫不閃避的直視他,他不在乎他看穿他的想法,他隻在乎他給他的答案。
“你……幹什麼突然問這個?!不要在這種時候說這種不吉利的話!”濮存憤怒中夾帶著心虛的答非所問。
眼中流露出譏謔,雲已經知道了他的意思——意料之中的答案。
可就要濮存親口說出來,“如果我這次能夠活下來……能不能用我自己的身份呆在你身邊?”他更露骨的追問。
“這很重要嗎?為什麼我們要在這個時候一直在這個問題上打轉?”濮存被逼急了,大聲道:“我們眼下最該做的事祈禱肉芝快點送來,你好了以後我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用誰的身份有什麼重要?隻要我們能在一起不就好了嗎?”
“你不明白,我……”雲還想說下去,濮存卻失控的鉗緊他的雙肩用力搖晃,“你不要再逼我了,不要再和我說這些!你知不知道我為了你的事有多憂心,我從來沒這麼無措過……都是應為你!你知不知道……我都快瘋了!!”
雲被他搖晃的胃裏難受得想吐,“停、停下來……”他的臉色變得更難看了。
濮存察覺到自己過激的行為趕緊停下,“你怎麼樣?要不要緊?我……不是故意的……我隻是……”他緊張的解釋。
雲難過的幹嘔起來,過了一會兒才止住。
“要不要回去讓禦醫看看?”濮存擔心地詢問。他自責得恨不得給自己兩巴掌,明知道雲的身子非常虛弱他竟還衝動的作出魯莽的行為!“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道歉。
雲搖了搖頭,“不怪你,是我的錯!本來就是見不得光的人……”是他奢想了。
隻見他倦怠似的垂下了眼簾,睫毛在陽光下投出扇形的陰影,像兩隻蹁躚的墨色的蝶——柔順中卻又帶著一種支離破碎的脆弱。濮存的神思有一瞬的失守,片刻後,他才言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雲阻止他說下去,“是不是這個意思都沒關係,以後我也不會再問,你也不用再著急為難。”
什麼叫是不是都沒關係?!
他越是這樣說濮存就越是不安。
想和他解釋清楚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解釋才好——因為他站在北鑰國君的立場上,雲的身份確實是不能曝光的,雲隻能以燕以藏的身份出現才能給北鑰國帶來安定。
這下解釋也不是不解釋也不是,濮存心中焦急,就像熱鍋上的螞蟻。
他知道雲的委屈,也不希望他這樣委屈下去,可是現實卻不允許他這樣‘不希望’——真正的燕以藏下落不明,夏國部分的遺民舊臣還蠢蠢欲動——夏王室複國的旗號不能讓他們打出來,北鑰就勢必需要宮中的這個‘燕以藏’來牽製,讓他們師出無名。
為國君者當以大局出發,這一點讓濮存也很無奈。他想告訴雲他的難處,希望得到他的諒解,但是脫口而出的話卻是——
“等解毒之後,我就昭告天下你的真實身份!”
天哪!他在說些什麼?!
濮存驚詫,待想反悔才發現懷中人睡著了根本沒有聽到,不禁大大地鬆了一口氣,複又有點兒淡淡的失落。
“不能答應你這個要求,但是以後我會好好補償的!”明知雲聽不見,濮存還是慎重的對他作出承諾。
時間一天一天的過去,眼見著禦醫們給出的期限就快到了,濮存越加的坐立不安,宮中的氣氛也隨著他的緊張而緊張起來——所有人的目光都專著在雙飛宮裏,甚至忘記了皇後臨盆也就在這幾天裏。
終於,在第二十一天的時候,暗中派去的人馬幸不辱命,烈陽堡的千年肉芝被送到了濮存麵前他連日來緊縮的眉頭才舒展開來,等到禦醫們在雲服下解藥後宣稱確實有效,壓在他心頭的大石頭終於落了地。
想著接下來的日子已經和雲好好溫存,他會用一切的辦法去補償對運的歉疚。可惜天不遂人怨。平靜日子沒過兩天,東宮傳來消息——皇後要分娩了。
皇後產子可是件大事啊!
要是這一胎是個男嬰,他可就是皇上的嫡長子,按照皇室長幼有序的規矩他就是最有可能以後要繼承皇位的人。
雖然濮存冷落了皇後,但這是他的第一個孩子,他對他的降臨充滿了緊張的期盼,早早帶著雲到了皇後的住所。
早有一些伶俐的嬪妃候在哪兒了,見濮存到來大家都恭敬的上前請安。看到跟在他身邊的雲,識趣的打個招呼,不識趣的幹脆當作沒看見。
皇後的慘叫聲從房中傳出來,大家都把心提了起來,在這節骨眼兒上,濮存沒留意這麼多或者說顧不到這裏來,雲也不甚在意,因為在意也沒有用——他在這後宮中身份尷尬,留在濮存身邊名不正言不順的卻搶了別的嬪妃的恩寵,被看不順眼也在情理之中。
就在濮存沒有察覺的尷尬氣氛中有三三兩兩的來了幾個人,然後國丈也來了。
那個精明幹練的老人向濮存請了安,再轉頭看向雲時眼睛裏幾乎要冒出火來。
這樣露骨的仇視終於引起了濮存的主意,“國丈,你這是……”
“啊……”老人察覺到自己的露骨,收回怒視,對濮存說道:“皇上,皇後正在裏麵生產,能不能請安樂侯回避?!!”他帶著乞求。
作為一名父親,他不希望如此重要關鍵的時刻自己的女兒在裏麵痛苦哀號,外麵,這個搶走她丈夫搶走她一切恩寵的人卻與她的丈夫並肩而立。
國丈的話讓濮存皺眉,他能理解國丈的用意,但是如果他現在依言讓雲離開就等於是在眾人麵前削了雲的身價。他才下許諾了要千般萬般的嗬護這人,又怎麼願意……
“啊——好痛————————”皇後高聲的痛叫讓濮存心下一跳。
裏麵那個女人畢竟是自己的皇後,現在她在連為自己受苦受痛生孩子,自己又怎麼能連這麼點兒事都不能為他做呢?
人心畢竟是肉張的,濮存也不是鐵石心腸,對這個自己寵愛了半年多的女人他還是有點感情的。
到底要不要讓雲離開?他踟躕了!
這是皇後的哀叫聲越來越淒厲,大家都隱隱間有了不好的預感。
“好痛啊……好痛!!啊…………皇、皇上——皇上——————呀啊…………”
“啊啊啊啊……救命啊……皇上…………”
伴隨著叫聲,隻見一盆盆的熱水端進去,又一盆盆血水端出來,那嚇人的場麵讓一些膽小的宮女嬪妃嚇得白了臉——生孩子……竟是如此恐怖的一件事!!!
穩婆出來了,滿頭大汗的告訴眾人:皇後難產!情況危急!!
屋外的情況頓時亂了起來,國丈幾乎暈厥,被人攙扶著坐下。嬪妃們竊竊私語,交頭接耳。濮存力持鎮定,臉色還是控製住的有了焦慮。
過了一會兒,禦醫來了,濮存囑咐一番!禦醫應承著進去了。然後又有人出來了,說是禦醫吩咐需用到上好的參片。
眾人一聽這話都嚇了一跳,參片那可是吊命用的東西啊!難道皇後的情況已經岌岌可危了?!剛有些清醒的國丈又慘白了臉,濮存也擔心起來,叫來禦醫吩咐一定要母子均安,須用什麼隻管叫人去取。禦醫告訴他,有參片吊著那口氣情況已經有所好轉,但如果能那些玉如意、珍珠之類的養氣鎮邪的寶貝放在皇後身邊就更好了。
濮存手心微微汗濕,想了一會兒從懷中取出一條鏈子,上麵嵌著一顆溫潤瑩藍的墜子。禦醫看了舒眉連聲道有了這樣的寶物護體皇後娘娘一定會母子平安的。濮存揮揮手讓他進去好好看護著皇後,然後不著痕跡的打量了身邊的雲一下,見雲沒有什麼反應才鬆了一口氣。
那條鏈子是用雲以前送他的鮫淚做成的,在大婚時給了皇後,還讓雲受了好大的刺激,前一陣子為了向雲說明他對他的重視所以收回來……現在又這麼給出去,他其實是害怕雲不高興的!不過,現在看來是多慮了,雲的反應應該是沒什麼的。
不久皇後的聲音小了下去,不再那麼難受,情況似乎控製住了的樣子。
國丈緩過起來,再次請求皇上讓安樂侯回避,想著剛才皇後痛苦的喊著自己的情景,他不再堅持。
“你先回雙飛宮吧!我過會兒再去看你。”他說。
對雲來說很抱歉,但是國丈再三的請求,自己也隻好這麼做。等孩子生下來後再去向他道歉吧!濮存決定以後也對雲更好些,免得宮裏的人經過今天的事又認為他好欺負了。
殊不知他心思千回百轉,對雲來說都是沒有意義的。
雲的表情從剛才起就一直是淡淡的……不,應該說從中毒後他就一直是這個樣子。聽濮存這樣說他也沒什麼反應,一聲不吭轉身就走,平靜的臉上看不出絲毫不滿。
以前沒見過他的人暗道這安樂侯真怪,這不聲不響的竟似沒有一點脾氣卻又像大得出奇,連皇上的話也敢不應。
見過他的人便是奇怪安樂侯怎麼變了這麼多?從前他對皇上可不是這般的,千依百順得讓人毫不懷疑皇上要他的心他也會親手挖了送上去。
濮存也察覺到了這現象,不過他把這歸咎於雲身體虛弱的反應。
看著安樂侯離開,國丈終於滿意了,安心的等待著女兒誕下麟兒。
曆經一天一夜的難產,皇後終於誕下了一名白白胖胖的男嬰。
這是濮存的第一個孩子,是北鑰皇室的第一個孩子,也是最有希望繼承大統的孩子。他的出生有著太重要的意義,濮存賜名——琮易,取意‘琮’之方圓,囊括天地,‘易’之一九,包羅萬象。
這就是他的兒子!自己的血脈在這小小的身子裏延續!
這樣的想法讓濮存充滿了驕傲和滿足,抱著繈褓中柔軟而脆弱的小生命,他年輕俊美的臉上掃去了朝堂上慣有的冷厲,心滿意足的笑著。
此時此刻得他已經忘了雙飛宮忘了雲,連孩子的母親——皇後都忘了,一心一意的沉浸在初為人父的喜悅當中。
他的孩子,這是他的孩子啊!!
直到孩子餓哭了被奶娘抱去喂奶,他才從那份愉悅中醒來。
而發現雲的失蹤已經是在第二天早朝後的事了。
一陣兵荒馬亂的尋找,每個宮每個苑都被翻了遍,還是不見雲的蹤影。然後濮存就叫尋找的人停下了,因為他知道那人已經不在宮中。
為什麼變化就是這麼快?前麵才是大喜卻馬上就讓他嚐到失去的滋味?他明明已經很努力的挽回了,為什麼還是就這樣瀟灑的離開了?是還沒有得到原諒麼?還是又做錯了什麼?
或許濮存是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的,但是他總以為那人還是會原諒他。他總是眷戀著自己的柔情的不是?之前不是就又原諒了自己了?那樣溫吞的性格就算有了雲作姓名又能帶起多大的風雨?!
可是現在看來他是錯了!大錯特錯!
緊擰著手中撰了字的冊子,他心在人看不到的地方扭曲的疼痛著,臉上卻是空落落的一片。
冊子翻開的那頁寫了幾行字:眼前人雖堪憐,也比不得萬裏山河壯麗。你要締結盛世如花,我卻不願再做那一撮芳盡紅寂的春泥。做不得自己,我便誰也不做了!與其將來恨怨加身,不如現在兩兩相忘!
獨敲初夜磬,閑倚一枝藤。世界微塵裏,吾寧愛與憎。
好一個吾寧愛與憎啊!
這個人終於也狠心了,愛被磨盡,就連恨——也不留給他,就這樣幹幹淨淨的走了,沒有一絲眷戀不舍。
濮存想怒又想恨,到最後,卻……笑了出來!
是了,有什麼好怒好恨的?怒又怒誰?恨又恨誰呢?所以,隻能笑——笑自作自受;笑報應不爽;笑這滿目河山成空,留不住一個眼前人!!!
可是為什麼笑到最後,指尖卻是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