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章 皇帝壽筵(下)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1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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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是馬舞。
    馬舞,自然是馬兒跳舞了。
    此刻一夥人聚到了外麵的承天門樓上,低頭俯瞰。
    樂師們奏起了悠揚動聽的曲子,承天門東西兩側大門突然閃開,兩匹披著繡衣、掛著鈴鐸,戴有綴著金銀珠玉簪絡的駿馬,率領著兩隊同樣裝飾的龐大馬隊,踏著鼓點兒,走上場來。
    正前方早已搭起了一座高台,一個綠衣人一手執鞭,立於台上,啪一聲,數百匹馬列成了方陣,竟四腿彎曲,像是行禮似的,同時蹲踞下來。
    安逝從未想過會看到這種盛大的場麵,這可不是幾百個人,而是幾百匹馬呀!那麼多馬一同跪倒在地上,是何等的壯觀!
    綠衣人鞭子一揚,馬兒們又都站了起來,一會兒腕足膝行,一會兒踏步徘徊,一會兒揚鬃跳躍,一會兒進退側轉……真的是奮首鼓尾,縱橫應節,大鼓如雷,聲震城闕。
    忽而又出來一些少年,姿貌美秀,穿著淡色黃衫,腰係玉帶,立到了舞馬台左右,人人手中持了不同樂器。
    當先一人走至台上,略一頓首,其他樂聲都停了去,獨獨顯出少年們的清音來。
    隻聽歌者唱:
    “天馬徠兮從西極,經萬裏兮歸有得。承威靈兮障外國,涉流沙兮四夷服。”
    明快而又縹緲,輕柔而又低沉。
    靈動透明的聲音。
    她突然抓緊了城牆,秦青,唱歌的那個是秦青!
    “宮外的,給我出來!”
    秦青和太常寺的幾名同窗正在房內準備換下衣衫,就聽得外麵一個女聲清脆的叫喚。
    “喲,看打扮,好像是歌伎姐姐們呢。”年紀最小的一人跑到窗口看了看。
    餘下四人互相看了一眼,走了出去。
    院中站了七名緋衣綾帶的女子,為首一名頭梳倭墮髻,麵色不善。
    秦青上前:“不知姑娘們有何指教?”
    “你就是剛才那個唱歌的?”
    “是。”
    女子走過來,繞著他左轉三圈,右轉三圈:“長得確實不錯。換上女裝,可把咱姐妹們都比下去了!”
    女子們笑成一團。
    秦青一派平靜:“不敢。在下身為男子,怎能與姑娘們相互比較?隻不知姑娘們叫我等出來——”
    “你們不過是些宮外供奉,還沒進宮呢,就想搶我們的台子了?”女子聲音一厲。
    秦青霎時明白過來,這些歌伎們怕地位不保,找茬來了。
    他想起了公子對他說的“兩根線”,踐踏別人有什麼用呢,自己勤奮努力才是出路。
    想是這麼想,口中卻道:“各位姑娘既是教坊中人,對各曲目安排些什麼人想必比我們更加熟悉。馬舞這種舞蹈規定必須男子出場的,在下幾人不過用來湊數罷了。”
    “你這話騙誰呢?”女子冷笑:“湊數要湊到用你來做主唱?”
    “喂,你——”身後同伴見她咄咄逼人,早已忍耐不住。
    秦青伸手阻止了他,“做不做主唱是另一回事。隻是在下不明白,這與姑娘又有何衝突?”
    你唱得太好,對我們有威脅就是衝突。女子心中想著,嘴上毫不放鬆:“這一年來,你進宮的次數也不少了吧?托了哪位大人的福?”
    這話中有話,明顯是有些侮辱的意思了。
    秦青卻雍然一笑:“不瞞姑娘,如非托了太常卿大人的福,沒他的批準指示,我等怎能進得了宮?姑娘當初應該也是如此過來的,日子久了不記得罷!”
    “你——”女子雙目圓睜,想不到不但沒給成這小子個下馬威,反被他譏諷沒記性!
    另一女子上來幫腔:“你不要太得意!誰不知你們這些人平日都是勾三搭四,做些醜事的。”
    這下幾個少年都浮現了怒色。
    秦青正色:“姑娘說話可要憑根憑據。勾三搭四?我們勾引誰、搭住誰了?倒請姑娘指點迷津,我們自己尚不明白呢。”
    “是啊,說清楚!”
    “別以為你們是宮裏的就高人一等!”
    歌伎們見他們群情激憤,一時有些無措,但仗著己方人數多一些,忍不住又反唇相譏了:
    “說?說出來隻怕我們都替你們臉紅!”
    “別以為我們在宮裏不知道,一群兔兒爺!”
    平日裏受著良好禮儀訓練的眾人,一旦開起罵來,與平常人也沒什麼兩樣。
    而且,估計是憋久了,有氣沒處發,所以正確的說,應該是比平常人罵得更激烈些。
    口槍舌箭,滿場亂飛。
    直到一聲咳嗽傳來:“你們在幹什麼?”
    安逝的本來意思是說趁著沒人注意時出來溜一圈,好好觀賞一下皇宮大院的,誰知道這次進來了下次還有沒有機會呢,反正筵席結束之前回去就行了,自己無關痛癢的一個小人物,應該不會有人在意。
    尿遁出來,逛著逛著,她就有些明白為什麼從封建製轉向民主製的國家如英國法國什麼的直接把政府的辦公地點設在以前留下來的皇宮,偏偏中國紫禁城那麼大,卻隻作為博物館,而國家不加以利用了。
    這些宮殿,除了飛簷琉瓦還能看看,根本就是有兩個很大的缺點嘛!一為柱子太多,左一根,右一根,前一根,後一根,又粗又大,繞來繞去,眼睛要是一花什麼的,不撞個頭冒金星算你運氣;二是光線太暗,大殿既深且廣,還罩著層層布幔,請個導演來拍鬼片倒是很適合,點上一兩根蠟燭,包管氣氛絕佳,還省了布置費。
    嗯,估計也隻有當了皇帝的人才忍得了住在裏麵。換了是她,她還是比較喜歡自己那間窗明幾淨陽光充足的小小蝸居呀。
    一邊鬱悶地隨原路返回,順便替將來的太宗皇帝世民大哥哀歎一下,一邊想早知這樣,還不如舒舒服服坐在席上吃東西呢!
    “想不到是你。”
    “……你說什麼?”
    “不要再裝了,我知道是你。”
    “弟妹,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雖然你每次來都坐在簾幕後不肯以真麵目示人,但你腰間的玉佩,不巧,有一次我低身的時候,無意中見過。”
    “天下相似的東西何其多,僅僅以一塊玉佩辨認,未免失之武斷。”
    “……”
    “我並無惡意。即使知道了你的身份,我也不能對你做什麼。隻是,隻是——”
    “……”
    “隻是希望你沒有忘記,那場——櫻花雨。”
    肩後被拍了一下。
    她嚇了一跳——是真的跳起來了,搞得來人也驚詫莫名:“怎麼啦?”
    安逝吐口氣:“大哥,人嚇人,嚇死人的。”
    世民左右看看:“你抱著根柱子做啥呢?”
    “我,我走累了,靠著休息一下。你怎麼也出來了?”
    “無聊得緊。”世民一笑:“走吧,去轉轉。”
    兩人一路沒怎麼說話,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反正她是在消化著剛才聽到的東西。
    七轉八彎地拐進了一座偏殿的院子,裏麵人聲嘈雜,仔細聽,竟然像在吵架。
    互視一眼,走了過去。
    “沒有真憑實據,全是一派胡言!”男聲。
    “有證據了你們還能站在這兒?”女聲。
    然後,一個三、四十左右卻保養得極好的中年人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你們在幹什麼?”
    “封大人!”歌伎們到底見多識廣一些,認出了來者身份,馬上閉嘴,施禮。
    少年們也連忙跪下。
    “皇宮大內的,竟敢這樣當眾吵鬧?都沒規矩了?”封德彝語調嚴厲。
    “大人恕罪!”剛剛還吵翻天的兩夥人這次倒是合聲一致。
    “為了什麼事吵呀?”
    “這個……”伏在地上的少男少女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敢接話。
    “說呀。”
    “回大人,”秦青開口:“是眾位姐姐們指導我等技藝,小的們不服,一時才吵起來的。是小的的錯,請大人見諒。”
    少年們瞪大眼睛看他,少女們則滿臉羞紅,為首之人投過來感激一瞥。
    “是這樣嗎?”封德彝走到他麵前:“怎麼我聽到的好像有所不同?”
    “那是……那是後來激動過了,才有些口不擇言。”
    封德彝不說話。
    秦青隻覺心跳如鼓捶。
    “抬起頭來。”
    渾身顫了一顫。
    “有勇氣回我話,卻連頭都不敢抬麼?”
    秦青咬一下牙,終於,極其緩慢的抬起了頭。
    封德彝眼中似是閃了一下。
    他趕緊又把頭低下了。
    “既是太常寺的人起的頭,那就放姑娘們一馬。男的杖責三十,女的先退下吧。”
    少女們看著另一側的少年,慢慢站起來。領頭之人突又咚地跪下:“大人——”
    “眾位姐姐還不快走?想留下來看我們的笑話麼?”秦青冷然阻斷了她的話。
    領頭少女看他一眼,站起來,匆匆朝封德彝再一福,突然掩麵跑開。
    眾少女遲疑一下,也跟著疾步離去。
    五名少年直挺挺的跪在地上。
    其餘四人雖心有不甘,但少年的熱性還是有的,剛剛歌伎們的感激神色,讓他們硬是將責任抗了下來,不再多話。
    封德彝又笑一笑:“不想挨打呢,也是可以的。”
    四人抬頭。
    他卻隻把目光定向低頭的秦青:“到我府上去表演一回,就算抵過。”
    眾人心想,這麼簡單?
    突然另一人走了進來:“封大人。”
    封德彝一瞧,連忙躬身:“微臣見過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少年們依樣畫葫蘆,跪地行禮。
    “平身吧。”建成看看:“這幾個人怎麼了?”
    “哦,沒什麼。犯了點規矩,臣正說處罰他們呢。”
    “這樣,”建成點頭:“那你繼續——”
    跪在最前頭的少年忽然抬頭來看他,打個照麵,他一愣:“你——我好像見過?”
    “回殿下,”秦青答:“臣曾在一品香與殿下有過一麵之緣。”
    “一品香?”建成恍然大悟:“是了是了,你叫秦……秦青是吧?史安的朋友。”
    “正是。”
    “你犯了什麼事情?”
    “臣稍前與人喧嘩,有礙深宮清靜。”
    “原來是這點小事。”建成笑:“行了行了,都起來吧。”
    “謝太子殿下。”少年們跪得久了,趕緊起身。
    “好了,封大人,”他轉向封德彝:“這個秦青我也認識,賣本太子個麵子,不用再追究了。”
    “是。”
    “壽筵快結束了,我們一起回去罷。”
    “是。”
    兩位大人物相攜而去。
    “恭送太子殿下,封大人。”少年們齊刷刷又下跪,心中同時哀歎:我的膝蓋啊!
    “秦青!”
    哀歎還沒完,接連居然又冒出兩人來,一人邊叫邊奔向最前頭的少年。
    “史公子!”秦青不敢相信的揉了揉眼。
    後麵四人思索著要不要再度下跪。
    “好久不見了!”安逝拉住少年的手,怎麼感覺他又長高了許多。
    “是啊。聽說您隨秦王出征去了,戰場上刀槍無眼,真讓人擔心。”
    四人耳朵豎得筆直:這個以這種口氣說話的人,真是他們所認識的秦青?不是突然轉性了吧?
    “不會的不會的,”安逝笑,“你上下天竺給我求的護身符我一直戴在身邊呢,怎麼會有事?”
    “真的?你一直隨身帶著?”少年一雙琥珀色的瞳仁柔得水都要化了。
    站在旁邊的世民心底突然冒出一股莫名的不快。
    “當然。”安逝從領口中掏出紅線結著的護身符:“你看!”
    秦青笑眯眯的。
    “哎,剛才你做的不錯哦!”安逝拍拍他肩膀(踮著腳的),又衝後麵四人笑:“應該說大家表現得都很不錯。雖然歌伎們不該那樣說你們,但她們也不會是成心的,大家犧牲自己,保護女性,看來太常寺教育得很成功嘛!”
    “公子——”秦青哭笑不得。
    “怎麼,難道不是這樣?”她反應也很快。
    他怎能告訴她,身後這幾個少年,隻是因為年齡還小,受汙染還不多,所以才會保留幾分血性。其實,歌伎們說的並沒有錯,太常寺裏那些沒辦法成名成佳的同學,真的有很多——是去“巴結”朝中大臣的。
    他本以為隻有唱戲的才是那樣,才會身不由己。後來明白,身不由己好歹也算是個借口,明明不是身不由己,卻還要那樣做,隻為了出人頭地,浮名虛銜,才是最悲哀的。
    見他不說話,安逝沉靜下來,半晌道:“那個封大人——你小心一些。”
    “我知道的。”
    “安弟,走吧。”
    “這位是——”秦青看向世民。
    “哦,不好意思,”安逝介紹:“這位是秦王殿下。大哥,這位是我好朋友,秦青。”
    “參見秦王殿下!”少年們心中再次哀歎:我可憐的膝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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