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義結金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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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你就是秦王李世民?!”雅座內,輪廓深刻的少年大吃一驚。
青年淡淡而笑,身旁的小孩子卻抑不住洋洋得意之色:“我二叔剛打敗了西秦大魔王薛仁杲,是個大英雄哦!”
安逝道:“你叫他二叔,照此說來,你父親就是建成太子了吧。你是承道?”
小男孩眨巴眨巴眼,見自己也能被別人叫出名來,十分高興。
李世民見她神色如常,心道我雖非聲滿天下的英雄,名氣卻也還是有些的,這人平靜自若,端的難得。當即朗聲道:“兩位尊姓大名?”
“畢缽什。”
“史安。”
“畢兄不是中原人吧?”
畢缽什笑笑:“不瞞秦王,我乃突厥人,在中原做些小生意。”
“史兄呢?”
安逝撲哧一笑,一口菜差點噴出來:“秦王殿下,你年紀比我大,雖是客氣,不過還是別叫我史兄了,聽著怪不習慣的,叫史安就好。”
“想不到你棋藝老道,為人卻如此坦誠大方,反倒是我拘泥了。”世民朝她拱手。
安逝擺手,放下筷子,喝了口茶,酒足飯飽後,隻覺無比愜意。
“如今天下群雄並起,局勢混亂,畢兄生意還好做否?”
“還好。”畢缽什摸摸頭,嘿嘿一笑:“隋朝皇帝的運河雖然修得勞民傷財,天怒人怨,但仔細想想,其實還是有好處的。單就長安而論,從此南北物資,直達無礙,省去多少人力物力!”
“盡道隋亡為此河,至今千裏賴通波。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論功不較多。”倚欄處,瘦削單薄的少年悠然長歎。
語音剛落,畢缽什鼓掌:“今日終算碰上一個相投的!以前我說運河開得好的時候,常被人罵不知民生饑苦。嗬嗬,以後我也拿這首詩去堵他們的嘴!”
世民卻是半天不做聲,仔細打量了安逝半天,看到她腰間掛著的竹筒:“你愛喝酒?”
安逝心裏“咯噔”一下,隨即道:“有時喝喝而已。”
世民又看她半晌,才道:“史安公子的文采讓我想起很多年前遇見的一個人,她出口成章,才思驚人,也隨身帶著個酒壺,喜愛小酌,當時還把極度厭惡酒的我娘哄得一愣一愣的……”安逝越聽越心驚,沒想到他竟還記得她!
“隻可惜,”青年望向窗外,“之後就再也無緣相見了。”
畢缽什哈哈大笑:“能讓秦王掛念至今的,想必不是普通人物。不過我們小兄弟也不同凡響啊!哎,如果不嫌棄的話,你認我當個哥哥如何?”
都說突厥人豪爽,真是不假。
世民佯皺眉:“這等好事怎能把我撇下?不如咱們學那桃園三結義,拜做兄弟。”
小畢一怔:“你可是堂堂秦王殿下,原意跟我們這些平民百姓結交?”
“英雄哪管出身?”世民笑開:“來來來,擺上香火!”
三人互詢年齡,世民二十,當為大哥;小畢十五,居中;史安十三,是為三弟。
“今兒個高興,定要痛痛快快樂他一番!”小畢左手拉住世民,右手搭在安逝肩上:“大哥三弟不嫌,我作東,去胡姬酒肆中喝上一杯?”
世民道:“我不擅喝酒——”
一旁承道扯他衣袖:“好啊好啊!胡姬姐姐們好漂亮的!”
安逝捏了捏他臉頰:“小色鬼。”
“走吧走吧。”小畢仰頭大笑。
充滿異域風情的酒肆內,龜茲弦樂彈撥鏗鏘。
眉目深邃、唇色檀紅的胡姬們穿著裝飾銀帶的五色繡羅寬袍和典型的西域才有的窄袖羅衫,頭上戴著尖頂的帽子,帽子上綴著金鈴,轉動的時候,鈴聲悅耳清脆。
他們被招待進單獨的一間房裏,領頭的胡女對小畢似是相當恭敬。
“麗姬,這是我剛結識的兩位兄弟。”小畢招呼他們盤坐在鋪著精美氈毯的地上,邊對一旁躬身低頭的胡女道:“去安排跳一曲柘枝舞來助興!”
麗姬應聲,掩去眸中一閃而過的驚訝神色,轉身去了。
“柘枝舞?你讓她們跳柘枝舞?”安逝睜大眼睛。
小畢點頭:“來,雖然大哥不愛喝酒,不過這源自波斯的‘三勒酒’可是一定要嚐嚐。”
世民挑眉:“聽名字,該是西域名酒?”
“不錯。它是庵摩勒、毗梨勒、何梨勒三種酒的合稱,別有一番味道。”
安逝早拿了一杯過去,斜睨道:“二哥,美酒歌舞,都是城中極品哦!我看——你做的不隻是小生意吧?”
世民再一次感慨此人的直白。他心中早有所惑,隻是一直不露聲色罷了。
小畢“咄”了一聲:“錢賺得再多,於我看來,也不過就是小生意。”
“二哥——”安逝眼珠一轉,馬上巴向他:“聽你這麼說,就知道你很有錢了!啊呀,這下挖到金山嘍!”
小承道站起來捏她的臉:“還說我是小色鬼,我看你才是個大財迷呢!”
安逝哭笑不得。而餘下兩人早就抑製不住大笑起來。
一陣絲弦管樂響起,房間另一頭的台子上,不知何時立了兩朵人工製作的蓮花。蓮花綻開,兩名綺貌花顏的胡姬少女從花瓣中緩緩地出現在四人麵前,然後極富韻律地隨著急劇的音樂翩翩起舞。鈴兒輕響,修長的舞者身姿婀娜,那腰肢纖細得就連帶有垂鈿的腰帶也顯得沉重。異域風情的女子深情無比地頻送秋波,眼中含情,眉梢帶春,當真讓人看得目不轉睛,屏氣凝神。
除了小畢外,其餘幾人都忘了言語。
一曲終了,豔麗的胡姬輕紗般的羅衫無風自落,裸露出圓潤豐腴的香肩。
“難怪……難怪……”
“難怪什麼?”小畢招手讓舞者們退下,見安逝喃喃自語,不由發笑。
安逝摸著酒杯:“剛到長安時,就聽說此柘枝舞的妖豔,就是最久經風月的人也難免動情,隻可惜千金難買一舞。今日終得一見,不枉此生啊。”
“安弟還年少,以後要經曆的多了。”世民微笑。
大廳裏傳來一陣笑聲。
“父皇,您不知道,當薛仁杲在折墌城的寶庫打開的時候,那珠光可是耀花了所有人的眼啊。”仿佛天生就是發光體,說話的青年吸引著所有人的注意力:“太子詹事竇軌的脖子上掛了大串大串的金飾,龐玉將軍把披風脫了,做了個包裹去裝一堆一堆的珠寶。殷開山隻穿了件單衣,如果將單衣脫下,實在太有損朝廷命官的尊嚴啦,所以隻好將袍角兜起,拚命往上堆珍寶,下麵卻把小腿都露出來了……”
李淵幹脆放了筷子,免得噴飯:“對珍寶的熱愛是人之常情啊。”
青年笑了笑,挾了根菜到碗裏,卻並不吃:“雖然好笑,但兒臣認為以後還是不要再帶眾將官直接去查看府庫,隻需讓房玄齡、杜如晦幾人處理好就夠了。再說,既然將士們如此喜愛珍寶,那麼以後每打完一次大勝仗,可以主動從府庫中拿出一部分來賞給有功之臣,這樣更能增強他們的鬥誌。”
“世民你考慮的很對。”李淵點頭讚許,“將士們喜歡這些,正可以讓朝廷因勢利導,用功名利祿吸引和激勵他們為我大唐建功立業。”
在座之人紛紛點頭。
見坐在一旁的劉文靜隻吃飯不說話,李淵笑道:“劉尚書今日怎麼這麼安靜?”
劉文靜放下碗筷:“雖然皇上經常與我們臣屬一起吃飯是爾等的榮幸。但從前王導有一句話:‘如果太陽跟萬物總在一條線上,那麼生物又怎能蒙受到萬丈光芒從高空的照射呢!’如今皇上和臣子的位置沒有差別,不是長久之道啊。”
李淵揮揮手:“過去光武帝和嚴子陵同睡一張床時,嚴子陵還把腳壓到了光武帝肚子上呢。現在各位大臣有的是有功的人物,有的是平生親朋好友,當年的友情怎能輕易忘記?”
劉文靜怏怏不再說話。
已被封為平陽公主的三娘見氣氛開始沉悶,轉轉眼,笑道:“父皇,西秦已滅,朝廷稍安,我們二哥的婚事,是不是可以考慮啦?”
淮安王李神通也在座,他是李淵的堂弟,也就是世民和三娘的堂叔,笑眯眯地,像尊彌勒佛:“好侄女兒覓得了好夫婿,就打主意到哥哥身上嘍!”
“瞧您說的,要不是發生種種變故,二哥早該成親了。”
“是啊,”李淵看向世民:“當年你母親跟玄霸相繼離去,接下來又東征西戰……這是朕之失啊!”
“父王不必愧疚,大丈夫何患無家。”世民微微有些發窘。
李淵笑著搖頭,轉向坐在最末的年輕男子:“無忌,可願意做我們的親家?”
長孫無忌起身:“微臣樂意之至。”
“哈哈哈哈,”李淵開懷大笑:“無垢十七了吧?正是豆蔻年華,等了我們家世民這麼久,是該有個交待了。”
“恭喜二哥!”三娘嬌笑。
李神通摸摸短須,換個話題:“今日北突厥使者要求殺掉他們的仇人曷婆那,可此人偏偏已歸順我朝並被封為義王,照理說保住曷一人而引起北突厥一國怨恨實在劃不來,秦王你為何要保他?”
世民微微一笑:“人窮歸我,殺之不義。不如慢慢等著看。”
半空中一聲清晰嘹亮的鳥鳴傳來,地上兩人抬頭,隻見一道褐影俯衝而下,朝他們疾射而來。
“三弟小心!”畢缽什伸手拉過一旁的人兒,握住時心中一奇:三弟的手怎麼如此小又如此軟,比族裏那些女子的手都要來得柔膩些。
安逝卻是看了又看,隨後掙脫手,取出護腕帶上:“小鳶!好鳥兒,你怎麼找來的?”
鳶兒繞著她飛了兩圈,差點就要撲到她懷中來——不過可能它也考慮到這對主人來說有些衝擊性,故而隻好抑住自己的激動之情,隻能扇著翅膀,乖乖等安逝戴好護腕了,才停到了她的手臂上。
一人一鳥歡喜得又蹦又跳。
小畢指著鳶道:“這是你馴的?”
安逝搖頭,對著小鳶左摸右摸:“我治好它的翅膀,它就跟著我了。”
“不可思議,不可思議。”小畢試圖碰碰鳶兒,小鳶眼疾嘴快的就要來啄它,還好他縮得快:“我就說嘛,這類猛禽最難馴養的。在我們那兒隻有最好的射雕師父才馴得了它們。”
“何必要馴服它們呢。”安逝毫不顧忌的親了一口大鳥:“把它們當成朋友不就好了?”
小畢愣了一愣,望著眼前神采飛揚的少年:“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樣的……”想起了自己的家世,想起所處的環境……他怎麼可能超脫?
安逝放飛了鳥兒,回過頭來看他,又笑道:“今日我們是出來郊遊的,可不許弄得愁眉苦臉。”
“是,該是如此。”
一時無語。
她找了個地方坐下,已是十月下旬,樹木葉子都斷斷續續落了,飄起莫名的蕭瑟。
小畢在她身旁坐下。
“其實,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不快樂,表現得快樂,不是因為沒有不快樂,隻是為了不想不快樂而已。
既然不快樂的事情總會存在,如果一直想著它,不就永遠都一副苦瓜臉了?幹嘛不多想一些快樂的事情?曹孟德說,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若朝露,去日苦多啊。”
小畢看著這個似喃喃自語又似與他說話的少年,明明比自己還小了兩歲,怎會有著這般通透的豁達?而那豁達背後,又掩不住淡淡哀愁。
一時間不由有些呆了。
“譬若朝露,去日苦多。”一個磁磁的女音傳來:“煬帝是不是也抱著這種想法,所以貪圖享樂,把好好一個大隋給斷送了?”
兩人回頭,一男一女正站在幾丈開外。
男的身材修長,麵容英俊,眉宇間有種幽鬱的氣質。
女的帶著麵紗,窈窕無倫,隱隱泛著貴氣。
安逝淡淡一笑:“煬帝雖然被批為‘四窮’,但從長遠來看,也還是有些功勞的。”
“哦?這倒是奇了,還有人說他有功?”女子聲音雖然好聽,卻聽不出一絲情緒。
小畢問道:“楊廣好歹是一朝天子,哪來‘四窮’啊?”
安逝拾起一片樹葉:“窮奢極欲,窮凶極惡,窮兵黷武,最後,窮途末路。”
小畢哈哈大笑:“果然‘四窮’!”
男子亦微笑:“那更想聽聽公子對煬帝‘功勞’的評價了。”
“世人抱怨最多的,先是運河。可是,此河北通諑郡之漁商,南運江南之轉輸,其為利難道不博哉?再說遷都,曆代以來,中原一向是全國重心,然如今江南地區發展迅速,移師東都,不正好有利於經濟發展?故而,煬帝所為,對他自己來說,留下了千古罵名,而對大唐來說,卻無疑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啊!”
估計是從未聽過如此截然相反的論調,那一男一女都聽呆了。
倒是小畢連連點頭:“三弟你一向劍走偏鋒,聽起來雖覺大逆不道,卻又挑不出什麼毛病,真是讓人又愛又恨哪。”
女子微微顫了兩下,想說什麼,又不知該說什麼好。
男子則重新把安逝從頭打量到腳:“公子見識不同常人,敢問尊姓大名?”
“我姓史,他姓畢。”
“原來是史公子,畢公子。”
小畢道:“把你的名字也報上來聽聽。”
男子笑了,說不出的好看:“我姓李,這位姑娘姓楊。”
人家那麼客氣,安逝也隻好打招呼:“李公子好,楊姑娘好。”
李公子道:“公子雖然年紀輕輕,卻頗有見地。”指指身前大片田地:“如今戰爭不斷,百姓饑凍失所,請教公子認為該如何安置才好?”
安逝看他一眼:“為何無端提到這個?”
“想再聽聽公子的高見而已。”
恐怕你非尋常人士才是真,她心道。再仔細打量他一番,高貴與憂鬱並存的一個人,姓李……是誰呢?可惜那位楊姑娘蒙了麵,又不再說話,旁敲側擊也不行——
“史公子?”
穩了穩心緒,她道:“我輩才疏學淺,見識亦薄,對於國家文治法令安田置地又能懂得多少?剛才不過妄言,公子見笑了。”拉起小畢,抬步便走。
“請留步!”李公子上前兩步:“我隻是想征詢公子建議,公子又何必遮遮藏藏?”
見他眼神誠懇,再推搪下去反顯小家子氣了。安逝停下,緩緩道:“大的方麵我也不懂,隻是這一路行來,隻見北方殘破,蒼茫千裏,人煙斷絕。隋時民戶可能還有八九百萬戶,可現在,恐怕減了一半不止罷。所以現在最重要的,是怎樣把流亡人口重新安置在土地上,來恢複正常生產。新的什麼製度我也想不來,太勞神,用北魏留下來的均田製便已足用。”
李公子想了想:“此製施行,需大量剩餘土地。不過當真施行的話,貧者亦能有相當耕作之地,也可為國家負擔相當之賦稅,我也想過。”
“有田則有租,有家則有調,有身則有庸。在均田製基礎上,就能實行租庸調製來收稅了。”
“租庸調製?”李公子目光一亮。
“政府把土地給了農民,農民總要交稅服役吧,要不拿什麼養活軍隊和朝廷?是以受田的農民,每丁每年要交粟,這是租;每年交絹、綿,或者交布、麻,這是調;每丁每年服役十幾二十天,不服役可以折算為每天絹三尺,這是庸。人們得到了授田的權利後才擔負這些賦稅的義務,抱怨自然減少。而且此製項目分明,也減少了官吏作弊的渠道。”
李公子邊聽邊點頭:“不過,要將此付諸實現,還要健全的戶籍製度才行,才好準確按丁授田呐。”
“確實如此。但凡事總要慢慢開始做起來才會見成效是不?分田給農民,就容易將民戶固定於均田之上,也不是太難。而且,等以後政府真正有了完整的戶籍記錄了,稅收就會較為穩定,不會有失去預算的情況出現。”
李公子慢慢低下了頭,陷入了深思。
安逝朝小畢努努嘴,小畢會意,兩人穩步離開。
“公子!”
她回頭。
李公子伸手一揖:“公子高才,在此多謝指點!”
她微笑回禮:“我也不過是借鑒而已,公子客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