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長樂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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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城。
蝗災接連旱情,已把這個城郡折磨得痛苦不堪。
街上酒肆、歌樓、店鋪、茶莊雖說仍然開張,門匾招牌酒幌兒五顏六色,琳琅滿目,但卻是門前冷落,很少有人光顧。市麵上人倒是不少,卻多是一些四處乞食的叫花子、唱小曲兒的、打拳賣藥的。在一些偏僻的住戶屋簷下,城隍廟前,大街兩側的大樹下,已搭起了不少破席棚,像雞窩狗舍似的散落在那裏。
東邊是個人口市,寒風中,一溜二十多個大閨女小媳婦跪在當地,脖頸上插著草標,一個個穿著寒酸,凍得直打哆嗦。
一個看來僅有十一、二歲的小姑娘,正被一個四十多歲的商賈模樣的人,攔腰連抱帶拖的往人圈外麵擠。那小姑娘破舊的上衣被搓了起來,露出一圈雪白的肚皮和腰身,兩條腿拖在地上,正在拚命的踢蹬掙紮,口裏殺豬似的又叫又喊。
一個紅衣姑娘猛地跨前一步,攔住那人去路:“光天化日之下,要強搶人口不成?”
那人停下來,發現眼前竟是一位英氣逼人的美少女,當即就呆了,好久才道:“這位小姐,你誤會了。俺這是買的,以銀換人,明碼實價,怎能說是搶呢?”
“買的,多少銀子?”
“三兩紋銀。怎麼,你也要買?”
一個花骨朵兒似的少女,隻直三兩銀子。紅衣少女隻覺一顆心像被誰抓了一把,酸疼酸疼的,正要說話,卻見一個衣不蔽體的婦人跌跌撞撞跑了過來,哭著說道:“小姐,求求您別攪黃了俺的買賣,這是俺情願賣的,讓他們走吧。”
“你是賣主?”
“是。”
“你是這孩子的什麼人?”
“俺是她娘。”
“她娘?”紅衣姑娘冷笑一聲,“世上也有你這樣狠心的父母。你知道,這人買她去幹什麼?”
“這位官人說,買回去做側室。”
“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讓她去給人做小妾,你也太忍心。再說,誰能保證他不是人販子,不會把你女兒賣到勾欄院裏去?”
“你……”那商人霎時變了臉,正要發作,婦人卻早開了口:“那也顧不得了,俺這是賣兒救急。俺家裏都斷炊半個月了,他爹餓病了,渾身腫得像吹了氣,她還有個三歲的弟弟,早就皮包著骨頭,連路都不會走了。不賣這孩子,一家人都得餓死。求求小姐,您就不要管閑事了。”說著,婦人已淚流滿麵,氣塞聲咽。
紅衣姑娘一時語塞,雙目潮紅,對商人道:“我給你五兩銀子,把孩子贖回來。”
商人憑空多得二兩銀子,又見她身後兩名大漢對自己怒目而視,便不敢再糾纏,接過銀子走人。
紅衣姑娘又掏出十兩銀子交給婦人:“這位嬸嬸,快把孩子領回去,抓藥治病,好好過日子吧。”
那婦人以為是碰上了活菩薩,要不就是哪路神仙下凡,不然怎會平白無故的救下了自己的女兒,又給了她那麼多銀子?忙與女兒跪在當地,磕頭不止,千恩萬謝。
這一來可好,旁邊那些萬般無奈賣女兒賣媳婦的,還有附近那些逃荒要飯的,一見有人出手這麼大方,就像蒼蠅見了血,嗡嗡嚶嚶,沒頭沒腦地擠了過來,將紅衣姑娘三人裏三層外三層圍在了中間。
紅衣姑娘大吃一驚,這種場麵如何招架?身後兩侍衛盡量擋住洶湧的人群,想瞅空兒衝出去,可哪裏還走得了?
忽然一大把銅錢從天而降,一個聲音大聲道:“快撿錢啦,都給你們了!”
眾人一窩蜂開始去搶銅錢,紅衣姑娘怔立之際,一名少年鑽過來拉住她:“還不快走!”
幾人拔腿就跑,逃出人口市,拐彎抹角做賊似的折進一條小巷。
紅衣姑娘跑得氣喘籲籲,倒也不見絲毫慌亂。反而是那少年,彎腰撐膝大口喘氣。
一名侍衛道:“公……小姐,您不要緊吧?”
紅衣姑娘撲哧一笑,擺擺手,朝少年道:“多謝援手之恩。我叫竇紅線,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少年仍在喘,一縷黑發垂了下來,整個人顯得格外柔弱:“我叫史安。”
“史公子是景城人氏?”
少年抬起頭來,笑著搖手。
紅線心中卻是一震:好一副清秀樣貌!眉若遠山,唇紅齒白,看了讓人無比舒適。
“竇姑娘也不似此地人?”
紅線回神:“是。我來這邊辦點事。”
兩人對看半天,沒什麼話說。於是少年道:“能認識你很高興。我先告辭了。”
不知怎麼的,紅線就是不想讓他走,衝口而出:“等等——”
少年轉頭。
“公子現居何處?日後好登門道謝。”
“小事一樁。今日謝過便算了,姑娘不必放在心上。”走了兩步,又轉過身來,紅線望著他,他猶豫了一下:“唔,這個——”
“公子有話請直說。”
他再三躊躇了一陣,終於道:“這個——其實不太好意思開口~~那個,剛才那把零錢……”
七日之後。
景城為長樂王竇建德所破,抓了戶曹張玄素準備斬殺。景城縣民眾一千多人來到軍門號哭,請求不要殺掉張玄素:“張戶曹清廉無比。大王如果殺了他,靠什麼鼓勵人們學好啊?”
竇建德於是放了張玄素,任他為治書侍禦史,被張婉言謝絕,曰隋室尤在,不敢受召。竇建德便也沒為難他。
太常卿府。
“橫要平,豎要直,體要方,筆要圓……”書房一張寬大的案桌上,一名少年握筆直坐,旁邊一名老者諄諄教誨。
少年左右練了一陣,棄筆捶肩:“啊呀,真是比想象中的難多了!”
老者敲他腦袋一下:“世事哪有一蹴而就的道理?你既死活拜了我當老師,我自要好好教導於你。”
少年哀歎,提起筆,邊道:“歐陽爺爺……哦不不不,老師,你為何會當了長樂王的太常卿?”
“自是因為我父王英明神武,慧眼識人唄!”一個聲音脆脆接過。
兩人抬頭望去。
一身紅裝的俏麗姑娘站在門口,英姿颯爽。不是紅線又是誰?
歐陽詢嗬嗬一笑:“公主駕臨,有失遠迎。”
“多禮多禮。”紅線快步過來,一臉驚喜:“史公子,你也在這兒?”
史安,自然就是易名改裝的安逝了,聞眼也是一驚:“原來姑娘竟是公主之尊,失敬失敬。”
“哎呀,你們素知我與父王都不興這一套的,何必如此拘禮?”紅線跺腳。
歐陽詢撫須:“公主說得是。你認識我這徒兒?”
“是啊是啊,之前他幫我解過一次圍。”紅線轉過書桌看他的字:“史公子是您的徒兒?好啊,以後都是自己人了。”
安逝笑道:“我也是軟磨硬泡拜的師。”
紅線拍掌:“有歐陽爺爺做你老師,當受用不盡。當初父王亦曾叫我拜師來著,隻可惜我更愛舞刀弄劍,於文字繪畫一途隻求粗通。”
“不愛紅妝愛武裝。公主是一位奇女子啊。”
“好個‘不愛紅妝愛武裝’!”歐陽詢哈哈一笑:“真該把這話說給大王聽聽,免得他老為我們公主的婚事發愁羅。”
“歐陽爺爺!”紅線嗔道:“您也來笑我。”
“女兒家領兵打仗與嫁得好兒郎有什麼衝突?聽聞李淵三女兒李三娘,不但組建了‘娘子軍’隨父征戰天下,更是嫁得柴紹為妻,婚姻事業雙雙圓滿。”安逝緩緩道。
紅線雙目放光:“你真是我的知音!若不嫌棄,今日我便認了你當我幹弟弟如何?”從第一眼見起,她就對這少年有種莫名好感,總覺他太過瘦弱,合該好好被人保護。
安逝對這個熱情開朗的少女也有親切之感,遂道:“公主今年貴庚?”
“十四。你呢?”
“呀,我剛滿十二,那是該叫你一聲姐姐了。”
“太好了!”紅線拉住她手:“以後我就叫你安弟,你叫我紅線姐便成。”
歐陽詢在一旁搖頭:“果然在軍隊裏呆久了的,一見麵就稱兄道弟。”
紅線沒聽他說什麼,徑自沉浸在認了個弟弟的喜悅中,上下左右好好打量了安逝一番,瞥到她腰間掛著的小竹筒:“咦?這是什麼?”
安逝低頭一瞧:“哦,是一個小酒筒。”
“安弟愛喝酒?”
“非也。隻是閑來無事時愛品上一口。”
“父王倒是挺愛喝酒的。對了,你喝過由葡萄釀製而成的酒沒?”
不就是葡萄酒?安逝點頭。
“你也喝過?”紅線眼睛亮了亮:“父王曾吃過一次從西域帶回來的葡萄酒,從此以後對那味道念念不忘。後來我們在自己院子裏釀過一些,可味道卻大大不及,也不知怎麼回事。”
見她蹙眉的樣子,安逝笑笑:“對釀酒法我還有些研究,改日有空的話,不如帶我去看看,說不定能找出原因呢。”
“真的嗎?那可太好了!”
公主府是座很普通的宅子,除了比常人住的寬敞些,再加上門前懸了個“公主府”的牌匾,其餘真跟平常人家沒什麼兩樣。
“素聞長樂王生性簡樸,重才輕財,從紅線姐你這府邸來看,真是不假。”
紅線笑嘻嘻的摸著釀酒大桶:“父王常說,他是農民出身,比不得那些大官僚大地主,吃得飽穿得暖也就夠了,何必非得山珍海味、綾羅綢緞、高門大宅?”
“聽說他每次打了勝仗,攻了城池,所獲金銀珠寶全都賞給了將士,自己一無所取,是不是真的?”
紅線點頭:“所以我們全家上下吃的是糙米飯跟蔬菜,穿的是布衣,所喚婢女隨從也不過四五人,窮得響叮當啊!”
安逝忍笑:“無怪乎得到四方民眾真心擁戴,以身作則,到家了。”
說話間,窖外傳來一聲呼喊:“線兒,你說的人在哪兒呀?”
安逝看看紅線,紅線不好意思笑笑:“我父王來了。”
竇建德生著一張方臉,兩道濃得化不開的粗眉,胡子拉喳的,很難想象他能生出紅線這麼漂亮的女兒。
難道他妻子特別漂亮?安逝想著,眼前大漢已經開口了:“你就是線兒剛認的幹弟弟?”
她點頭,任他從頭打量到腳。
竇建德坐下:“聽說你會釀酒。”
“稍懂一點。”
“線兒,去,”他招手:“去把我們釀的葡萄酒斟上一壺來。”
紅線珊珊去了。
“你是歐陽常卿的徒弟?”
“是。”
竇建德見年輕人一副不卑不亢的樣子,心道,小小年紀,能不被我的氣勢嚇到,也算少見。當下多了幾分好感,微笑:“線兒在我麵前大力褒揚於你,卻實想不到你這般年少。”
“公主過獎了。”
“酒來嘍!”紅線提了一壺酒過來,在兩人麵前擺了杯子,倒出紫紅色的液體。
竇建德示意她先嚐。
安逝輕啄一口:“大王釀酒時用的葡萄,不知是哪類?”
竇建德道:“初時不懂,便用了些皮薄味甜肉美的紅葡,後經人指點,才知完全相反。紅葡萄酒所需之紅葡,恰恰是要那些皮厚味酸的。”
“不錯。”安逝微微一笑:“葡萄選對了,口感卻仍有些泛酸。大王是不是加了酒曲?”
竇建德一愣:“釀酒當然要加酒曲。”
安逝搖頭:“別的酒理當如此,但紅葡萄的葡萄皮中天然含有單寧酸……咳咳,就是助酒發酵的物質,根本無需酒曲。加了反而味道變了。”
“原來如此。”竇建德瞪大雙眼,恍然大悟。
“我就說安弟見識不凡,您還不信。”
“真是不可小覷啊!來來來,我敬你一杯!”
安逝一口飲下。
“好,是個痛快人!”竇建德樂了:“除了帶兵打仗,我也沒什麼其他愛好。唯有這葡萄酒,倒是對了我的胃口。”
“真要說起來,葡萄酒的喝法也是很講究的。所謂好馬配好鞍,除了酒好,杯子也相當重要啊。”
父女倆看著她,有點像兔子盯著胡蘿卜,靜待她說下去。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臥沙場君莫笑,
古來征戰幾人回!”
一時間逸興橫飛。
紅線道:“原來葡萄酒該配夜光杯啊!”
竇建德連喝兩盅,似是有了感慨:“雖說我是個粗人,但你這詩說得好哇,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古來征戰幾人回!”一起身,酒杯摜到了地上:“想我竇建德,從漳南一個平民,高雞泊的小強盜,發展到現在統率幾十萬義軍的長樂王,我的那些兄弟,出生入死的兄弟,有幾人活到了現在?有幾人活到了現在?!”
紅線見他有些失常的樣子,忙上前一把扶住:“父王,他們人雖不在了,但信念還在,您和他們的信念共存哪。”
竇建德擦擦眼角:“女兒說的對,信念還在。”
安逝勸道:“大王仁愛忠義,足慰死去同仁之在天之靈。”
竇建德看向她:“說得好。即刻起,我升你為參軍,隨軍效力!”
她差點從座位上滑下去:“不…是吧?”
“怎麼?”
她站起來,拱手一揖,以十萬分誠懇的語氣道:“在下不才,卻實在無心於此途。還望大王諒解。”
竇建德眉毛皺了皺:“年紀輕輕,應該正是大展抱負的時候啊。莫非是嫌這個官職太小?”
“不不不,與官職大小無關,是我個人原因。”
他不說話了。
紅線在她耳旁輕道:“父王生氣啦!”
她苦笑。生氣也是顧不得的,此刻她真的不想再卷入任何勢力之中了。
紅線笑著圓場:“父王,安弟不想就算啦,之前那個張玄素您也不是隨著他嗎?”
竇建德終於笑笑:“那是因為我太欣賞你這個安弟了,有見識有才能卻不施展出來,不是浪費?”
“安弟也不是說不幫我們嘛!對不?”朝她擠擠眼。
安逝隻好點頭。
“本來想叫你一聲小兄弟,不過既然跟線兒認了幹姐弟,那我就叫你安兒吧。不要官職也罷,但線兒平日都是在我身邊隨軍作戰的,你跟她一道,可好?”
又出現那種兔子盯著胡蘿卜的眼神了。如果不答應,自己應該不會是蘿卜的下場吧。她咽了咽口水,“我……”
兩雙眼睛瞪得老圓,有冒紅光的跡象。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