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姑娘……”
    “叫我韓露。”韓露截斷段懷點的話，清冷的目光與仲夏明媚炙熱的日光格格不入。
    “韓露，”段懷點一點頭，“你會騎馬嗎？”
    騎馬？當然會。韓露十二歲時，曾扮男裝混進村裏的男丁中去邊疆販向中原販馬。苦沒少受，錢沒多賺，矮小倔強的她卻練就了嫻熟的禦馬之術。
    那次之後，韓露在村中再少受人欺侮。她家酒肆開張以來，所有的酒客都對這個年輕的女掌櫃客客氣氣，因為他們知道，被惹急了，韓露會拚命。
    當韓露把菜刀架在鄰村慕她美貌而來滋事的無賴頸上時，眼中燃著的烈火似要將一切吞噬，包括她自己。
    玉石俱焚。低賤的石頭燒成灰，價值連城的寶玉也要跟著陪葬。
    沒人願惹這種人，這種毫不在乎自己性命的人。
    “會騎。”韓露回答他，目光卻飄向車外，看著那離自己越來越遠的小村莊。
    “好。”段懷點顯得很高興，“我們騎馬走，很快就能回京城。”
    棄車騎馬之後，趕路的速度快了許多。
    段懷點主仆一上馬就揚鞭快馳，似乎要宣泄一下憋在心中許久的悶氣，又帶著些炫耀的得意。
    向誰炫耀？自然是韓露，這個剛剛走出山村的女孩子。
    可當一身男裝的韓露幾次輕鬆地駕馬超過他們時，他們臉上的得意之色便被驚詫取代。尤其是段懷點，他那雙明亮的眼眸中會不經意地閃現出點點光火。
    段懷點？這個名字真是有趣。
    韓露又一次避開段懷點的目光，雙腿輕輕一夾，胯下坐騎便閃電般疾馳，將段懷點主仆遠遠甩在身後。
    前兩日一切順利，可第三日午後，今年入夏的第一場暴雨不期而至。
    轉瞬間，烏雲蔽日，狂風驟起，電閃雷鳴中傾盆大雨從無底的空中宣泄而下。
    三人衣衫盡濕，卻苦無避雨之處，無奈中，隻得冒雨趕路。
    暮色將至，他們心中期盼雨停的希望完全破滅。所幸的是，官道一旁，荒草叢中隱現出的一角破壁殘垣為他們提供了個暫時落腳避雨的場所。
    韓露生起篝火後，不再理會段懷點主仆二人，徑直走到後室換下透濕的衣裳。她翻翻包袱，再無男裝，隻好穿上一身衣裙。
    發髻挽得緊，頭發又是濕的，頭皮又悶又癢。
    韓露散開發髻，以手為梳，好歹梳了幾把頭，就那樣披著長發走回廳裏，在火堆旁支起簡易的衣架晾衣服，然後便坐在火旁邊烤火邊啃幹糧。
    她把一切做得自然而然，故意忽略一直追隨著她的目光。
    目光開始是兩人的，後來段懷點的撤回了去，可仆從的目光卻直到他在柴草堆上躺下後才消失。
    韓露麵上若無其事，心裏卻暗添一絲警戒，睡得也格外驚醒。
    半夜時分，有人輕推她的雙肩。韓露意識尚不清楚，但手已本能地從袖中抽出了早就備好的匕首，去掉刀鞘，將鋒利的刀刃頂在那人胸前。
    “你……你幹什麼？！”那人馬上撤回了搭在韓露肩上的手臂，高舉在半空中，語聲都顫了。
    韓露這才完全清醒過來，眼前神色驚慌的竟然是段懷點的隨從小丁。
    “你幹什麼？”韓露把匕首往前頂了頂，冷冷地問。
    小丁向後瑟縮一下，轉頭示意道：“我……我家公子好像在發燒，我想問問你帶沒帶藥？”
    韓露順著他的目光向後一望，看見蜷縮在草堆上的段懷點正急促地喘息著，似乎很難過的樣子。
    韓露收回匕首，丟下小丁，走到段懷點身邊蹲了下來。
    額頭燙手，果然不愧是京城來的嬌弱貴公子，才淋了一點雨，竟會燒成這樣。
    韓露歎了口氣，在廳裏轉了一圈，找到塊破瓦片，又回身從包袱中取出隨身帶的一瓶甘露飲原漿，倒了一些在瓦片中，廳裏頓時酒香四溢。
    “你接點雨水，給他擦擦身子。”韓露把瓦片遞給正貪婪地吸著酒香的小丁。
    小丁慌忙接過來，照她說得那般接了些雨水回來，蹲坐在段一點身旁笨拙地給他擦拭額頭。他做得生硬至極，半點都沒表現出一個貼身仆從應有的風範。
    韓露實在受不了了，走過去從他手裏奪過汗巾，惡狠狠地道：“你是怎麼伺候人的？連這點事都不會幹？！”
    小丁一怔，麵上青紅不定，隻呆呆地望著韓露給段一點擦拭額頭。當看到韓露要伸手解開段懷點的衣襟時，他不由得叫道：“韓……韓露，還是我來吧！”
    韓露回頭，看見他臉上奇怪的表情，馬上明白過來：他倒也明白男女有別的道理。
    她將汗巾丟給小丁，淡淡道：“給他擦頸下、腋下、臂彎、手心、前胸、腿彎和腳心，這樣燒退得快些。”說完這些後，便走回自己的角落躺倒，閉上眼睛，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韓露一覺醒來時，微薄的晨曦已經透入殘破的廳中。
    她爬起身來，朝段懷點那邊望了一下。
    段懷點臉色如常，呼吸平穩，估計燒也該退了下去；而小丁則平躺在他身邊，手裏還緊緊抓著那根汗巾，隻不過，身旁的瓦片裏空空如也。
    敢偷喝？醉你個一天一夜！
    韓露在心裏冷笑：那可是甘露飲的原漿，雖摻了水，可也夠使人昏睡一陣子了。
    小丁啊，小丁，你就等著挨你家公子的訓吧。
    她看著小丁那張並不比段懷點差到哪裏的英俊麵龐，心裏居然開始幸災樂禍。
    小丁的酒量這麼差，可他的酒量卻那麼好。在藏酒缸裏喝足了原漿後，竟然隻醉了一天一夜，搞不好是個酒肉和尚。
    不知為何，韓露想起了小沙彌。她臉上的笑容未及全綻開，便被慣有的淡漠取代。
    人都走了，還想他幹什麼？他對於她，不正像那彼岸之花的葉子嗎？她這朵花永世都無法同他那枚葉子相守，就這樣生生相錯。沒錯，生生相錯。
    韓露歎了口氣，心中便酸澀起來。
    段懷點醒來，從韓露哪裏了解到昨夜的情況，滿麵羞愧，好似自己做錯了什麼一般。在得知小丁大概過一天才會醒來時，竟毫不為忤，反而體貼地為他披上一件外衣。
    這對主仆，真是奇怪。
    韓露別過頭不再看他們，隻期盼著能早日到達京城，尋到父親。
    第二日中午，小丁終於醒過來了。他揉著睡得有些腫脹的眼睛，怔怔地問：“我們到京城了嗎？這是哪裏？”
    段懷點想笑，卻竭力忍著。韓露不管這一套，看著小丁的傻樣子大笑：“你活該！誰要你偷喝了那些酒？”
    她的笑聲清脆響亮。這才是一個十五歲少女應有的笑聲，天真爛漫、無憂無慮。
    韓露的笑打破了小丁麵上的呆滯和愣怔，他看著韓露那張肆無忌憚狂笑的臉，麵上竟露出了一絲羞澀。
    “好了，好了。”段懷點打斷韓露的笑聲，正色道：“從現在起，我們得快馬加鞭趕路。”他轉頭望了小丁一眼，意味深長地說：“斷斷不可誤了正事。”
    韓露看著小丁認真地點頭，停住笑，轉過身，開始收拾自己的包袱。
    “你……你幹什麼？”小丁跟過去，問了一句。
    韓露回過頭來，朝他露出一個你幹什麼的表情：“準備上路！”
    小丁一訕，退回去開始默然收拾東西。
    段懷點在一旁看著他們兩個，嘴角露出一抹有些苦澀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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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默哀致敬，向所有的遇難者與幸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