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當第一聲雞啼從山下村落隱隱傳來時，韓露早已踏上了後山那不高的山腰。
    她身穿水青色布衣，足踏一雙舊短靴，高高束起的長發隨身形擺動輕晃，辮梢柔柔地在如紗般的薄霧中劃出一道道充滿青春朝氣的弧度。
    “碧草青青，晨露熠熠；為采晨露，雞鳴即起。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若集白露，勿延至秋。
    若集白露須趁早，安待寒露凝成霜？”
    一首簡單的歌，一段簡單的曲調，而被韓露那清淡得如同白水般的嗓音唱出來時，反而別具一番韻味。
    韓露的人和她的嗓音一樣清淡。她有著淡淡的眉、小巧的鼻子和微微上翹小嘴。與往常不同的是，那雙原本冷淡得沒有任何溫度的眼眸，現在卻如鑽石般晶瑩閃亮，璀璨奪目。
    隻有在每日清晨上山采集新鮮露水時，隻有在悠悠然的吟唱中和不斷低頭收集露水時，韓露才表現得像一個十五歲的少女。
    她采晨露，不為釀造美酒，隻為救治她臥床三年的娘親。
    每日清晨新鮮的露水一錢，這個藥引真是奇特。三年來，娘親的病情時好時壞，但原本要發生的最壞的事情卻並沒出現。所以，韓露寧願相信攙入晨露的藥湯對娘親的病有用，也不願懷疑開藥方那遊方道士的話是哄人的。
    “小姑娘麵色沉鬱清寒，日後恐有大劫。若終生幽居此處，便可避過此劫。”不知為何，遊方道人的話突然在耳邊響起。
    韓露皺了皺眉頭。她，一個和寡母在這裏生活了十五年的貧家少女，除了在村中嫁人生子之外，此生還會有機會離開這窮鄉僻壤嗎？
    由此可見，道人也話並非全然能信得的。
    她停下腳步，輕晃了下手中的瓷瓶。還差一點，加上村頭路邊那片密集的草地上的露水應該足夠了。
    晨霧蒙蒙中，韓露獨自一人走上了下山的小路。
    濃濃的晨霧還未散去，日光透過來，隻給眼前的景色塗上一片橘黃。青山腳下，小村落前，一片綠綠的草地上銀光點點。
    韓露疾步走過去，蹲下身，揭開瓶口，小心翼翼地將一根凝滿露珠的草葉的葉梢伸進瓶內。
    一陣紛亂的腳步聲伴隨著沉重的呼吸聲闖進韓露的耳膜，打斷了她聚精會神收集露水的動作。
    韓露的手指一顫，那顆晶瑩剔透的露珠帶著晶亮的小尾巴沿碧綠的葉脈滑下，跌入潮濕的土地上倏然不見。
    一道身影透過白朦朦的晨霧倉皇而來，走到近前才看清楚，原來是個年輕的小沙彌。
    “後有追兵，情況危急，還請女施主指點藏身之地！”他滿臉慌張，語聲狼狽。
    韓露蓋好瓶塞，抬眼迎上那雙如墨玉般溫潤、如夜空般深沉的眼眸，清冷地一笑：“我為什麼要幫你？”
    小沙彌顯然沒料到韓露會如此回答。他瞪大眼睛，嘴也張得老大，像看怪物一般望著韓露，半晌才雙手合十，從嗓子眼裏擠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女施主為何……見死不救？”
    他一邊說，一邊慌張地向身後望，好似追兵已到了近前，要將他拿下一般。
    “我若救了你，你必須報答我！”看著小沙彌張皇的樣子，韓露心裏有些好笑，卻最終忍住了。
    小沙彌的頭早已點得如同雞吃米，帶著青青發茬的光頭在昏暗的晨光下泛著幽光，韓露這才發現，他比自己要高出一頭。
    “你到酒窖去吧！”韓露的手一指，指向了她家酒肆建在村口處的酒窖。
    小沙彌鑽進酒窖裏有些時候了，可他口中的追兵卻遲遲未至。
    韓露早已集夠露水，卻不能離開，心中焦躁起來。該不會是騙人的吧？看他那樣子，明明被嚇得半死不活。
    “別信男人的話，十個男人中有九個不會對你說實話。”躺在病榻上的娘親恨恨的語聲在韓露耳中蕩響。
    她咬咬牙，一腳踢開路旁的石子，大步朝酒窖走去。我倒要看看，一個小和尚騙人後躲進酒窖裏為了什麼？
    “你等等！”好像有人叫她。
    “喂，你別走！”聲音又亮又脆，隻不知她的人是否也長得同她的聲音一樣。
    韓露停住腳步，轉身看著那道較小的粉色身影，冷冷地問：“叫我嗎？”
    穿粉色衣裳的小姑娘氣喘籲籲地跑到韓露麵前，抬頭仰望著她。她的人長得果然同她的聲音一般清亮可人，她一說話，頰邊的小酒渦便更深了。
    “大姐姐，你見過一個小和尚嗎？”
    韓露愣住了，忍不住望小姑娘身後張望了一下。難道，這就是小沙彌口中的追兵，一個看上去比自己還小的姑娘？
    “不用看，就我一個。”小姑娘似乎看出了她心中的疑惑，朝她笑了一下，天地間就突然亮了起來。
    韓露想起了小沙彌的話——“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決定好人做到底，她搖搖頭，淡淡地道：“沒看見。”
    “不可能！”小姑娘神色疑惑，“他明明沿這條路跑的，怎麼會不在？”她歪頭苦惱地想了半天，方才急急地道：“謝謝姐姐，我去別處找找吧。”
    小姑娘的身影消失在越來越薄的晨霧中，韓露才走進酒窖。她連呼幾聲，卻無人應答，查看了幾處隱秘的角落，也不見人影。他她趁自己不注意時，從酒窖中溜走了？
    韓露正疑惑時，卻看見了不遠處藏酒的一個一人高的大酒缸。該不會是……
    此念一動，她也有些著慌了。那缸遠比小沙彌高，且其中盛滿陳年釀造的甘露飲。若是躲進了缸裏，隻怕要毀了整缸的美酒。
    韓露上前兩手用力掀開沉重的缸蓋。果然，一個光腦袋浮在滿缸酒水中，顯然人已經懸空飄在酒中。
    饒是她平素冷漠慣了，如今見人命關天，也顧不上再去可惜那缸酒，慌忙上前去伸出雙手抓住小沙彌的雙肩，將他往外提。
    韓露終究是個女孩子，力氣太小，怎麼提也提不上來。難不成真要學司馬光砸缸救人？她搖搖頭，這缸酒，無論如何毀不得！還要留著它賣錢給娘親抓藥呢。
    這樣想著，不知哪來一股勁兒，竟然將小沙彌提了出來。自己的力氣也在此時用盡了，便雙手緊抓著小沙彌的身子，重重地仰倒在地上。
    韓露的後腦勺著地，眼前一陣發黑。昏眩間，她隻覺唇上一熱，眼中最後看見的，是一雙有些茫然的溫潤深沉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