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2、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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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初遇
慕辰第一次見到餘勇,是1989年9月的一個下雨天。
因為餘建國喝醉之後又一次打了林蘭,餘勇被波及——被餘建國掄開時碰到桌子擦破了額頭。
母子倆被鄰居送到廠區醫護站,林蘭在輸液,對著送她過來的姚嬸和工會的趙大姐哭訴著,而另一個受傷的四歲小朋友餘勇,卻沒有人顧得上理會。
慕文給小孩子包紮好撞破的額角後,又等了一會,看著還在哭訴與勸解的女人們,再看看靠在門邊一言不發的小孩子,不由歎氣。
天還下著雨,雖是九月也有了涼意,而這個受傷的孩子卻隻穿著一身單衣。下班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卻沒有人問這個孩子在剛才的暴行中害不害怕,現在又餓不餓,渴不渴。
也許是看慣了楊麗對孩子的漠視,對於眼前這個遍體鱗傷,除了哭訴完全忘記自己還有個受傷的小孩的女人,他卻隻能歎一聲糟心,無法升起更多的同情。比起為母不強的成年女人,他更憐惜這個明顯更無辜更弱勢的孩子。
想到餘家現在應該還是一片狼藉,慕文收拾好桌子,用自己的外套裹住瘦小的孩子,看了眼正勸解的趙大姐,對林蘭說到,“你今天有傷,我先把孩子抱回去吧,明早我會送他去幼兒園。”
仿佛才注意到還有個孩子似的,林蘭停下哭聲抬起頭,卻不知說什麼好,“慕大夫......”
趙大姐卻說,“那好,慕大夫,孩子就麻煩你照顧一晚吧,現在餘建國還沒醒,小勇回家也是沒法整。”
慕文點點頭,拿起裝著飯盒的袋子走了出去。天下著小雨,慕文把袋子掛在胳膊上然後抱起沉默的孩子,另一手打著傘往家走。本來有自行車的,但孩子太小怕坐不住隻好走回去了,好在都是廠區內,距離不遠。
慕文到家時,楊麗出差不在,慕辰剛擦完灰,拖把淘過正控著水準備拖地。
慕文住的是單位家屬樓,三樓,一共也就三層,是八十年代初蓋得一批新樓,隻有兩居室,但好在已經有了入戶的衛生間和廚房,比筒子樓要好許多。
裏間的臥室慕文和楊麗住,一張大床靠窗,一隻床頭櫃隔開靠牆並列的衣櫃和書櫃,床尾的那麵牆是一個帶著大圓鏡子的小梳妝台。
床和衣櫃書櫃都是顏色比較深的棕紅,那時的流行色,但梳妝台是乳白色的,配上白色緞麵包裹的梳妝凳,加上台麵上林林總總的瓶瓶罐罐,雖然和房間整體不搭,但給樸素的屋子平添了幾分時尚與奢華。
外麵一間大一些兼做客廳飯廳和慕辰的臥室。彼時的房子麵積都不大,一般也沒有單獨的客廳,很多人家進門一張床,來了客人還會坐在床邊。這種條件的樓房已經算是不錯的了。
水泥地因為天天拖而變得光滑,顏色深灰。慕文不像別的人家把離地一米左右的牆壁刷上淺綠或淡粉的漆,他是通體白色,四麵白牆讓屋子顯得很幹淨也亮堂。
和門斜對的對角依牆放著慕辰的小床,沒有床頭櫃,挨著床頭的是一張書桌,上麵有個簡易的兩層小書架。床腳外對著門的位置擺著兩張單人沙發,沙發前的茶幾也兼做餐桌,對麵是個小電視櫃,上麵是這個家裏最值錢的家當,一台彩電。
電視櫃旁邊的牆角也是一張桌子,那是慕文做護扶品的工作台,旁邊一個矮櫃專門放些材料。雖然屋子塞得有些滿,但因為收拾的幹淨整齊並不顯局促,加上窗台依次三盆繽紛怒放的太陽花,更有一種溫馨在其中。
今天本來就晚,又帶著孩子,慕文也沒有買菜。進門換上拖鞋,把餘勇放在地上,“辰辰,這是餘建國叔叔家的小勇,今天他家有點事,他在咱家住一晚。爸爸去做飯,你先帶弟弟洗洗,有熱水嗎?”
慕辰上學早,今年不過十歲卻已經是四年級的小學生了,楊麗總不著家,慕文工作又忙。小學生下午四點就放學,慕辰心疼爸爸,二年級時就學會用煤氣灶,每天回家寫完作業就是燒水收拾屋子,現在簡單的飯菜也會做幾樣。“嗯,有的,兩個暖壺都灌了。”
看看餘勇灰撲撲還沾著血漬的衣褲,“爸,我給寶寶洗個澡吧,水也夠。”
慕文想想自己的兒子有點小潔癖,不把這小孩收拾好是沒法安心的,就說,“好,孩子頭受傷了,你一人不行,我們一起吧,你先去找找你小一點的衣服,爸去倒水。”
說著拿過家裏的大鋁盆,先接了水涮了一下才往裏倒進涼水,又用手試著溫度兌好熱水,“辰辰,水好了,帶弟弟過來。”
沒見兒子過來也沒聽到聲響,慕文走出衛生間才發現兒子正憤怒地看著小孩......的傷。
餘勇已經快四歲了,但個子小,胳膊腿細細的,肋骨都隱約可見,隻有腦袋大大的,還頂著塊大紗布。而可怖的是小孩身上縱橫的幾道青紫的印記,還有一些結痂的疤。
這個時代家長打孩子是常態,尤其在工廠裏更是尋常,反倒是從不對孩子動手的慕家是另類,但即使如此,把這麼小的孩子打成這樣的,也並不多見。
慕文心中大罵餘建國兩口子極品,卻怕嚇到小孩而未出聲,好在今天身上沒有出血的地方,於是柔聲說,“小勇不怕,叔叔和哥哥給你洗個澡再擦點藥好不好,都不疼的。”
慕辰也反應過來孩子一直沒說話,也沒什麼表情,任由他給脫衣服,眼睛始終沒看他,眼神飄忽。想抱起小孩又怕碰到他的傷,隻好牽著小孩的手,“寶寶不怕,哥哥帶你去洗澡澡,還可以玩水水。”
餘勇木木地跟著走到衛生間,慕文已經在盆邊擺好了兩個小凳子,讓慕辰把小孩抱起仰躺在他的腿上,自己擠了些洗發水輕輕地給小孩洗頭,小心地避開傷口。
洗發水是蜂花,比較溫和,但餘勇還是瑟縮了一下,慕文更輕地動作,才發覺孩子頭上還有兩個包,可能是碰到了但沒出血,不由再次歎息。
洗過頭後又在盆裏加了些熱水把孩子放了進去,慕辰說,“爸,我一個人就行了,寶寶身上也不能搓,我就給他淋淋水,再陪他玩會。”
慕文起身擦手,“那我先去做飯,今天沒來得及買菜,我們吃麵條吧。你也小心,別時間長了再受涼。”
慕辰點頭,“好的,爸。”一邊把大毛巾浸濕披在餘勇身上,又拿過剛才進來時帶的兩張紙,“寶寶會折小船嗎?和哥哥一起折個小船放水裏吧。”
餘勇沒接紙,慕辰舉了一會也沒堅持,“那寶寶看哥哥折一個好不好,哥哥折好了送給寶寶。”
一邊說一邊三兩下折成一隻小船,“看,這樣打開就是小船了,寶寶把它放進水裏,哥哥再給你折一隻好不好,讓它倆比賽看誰遊得快。”
這一次慕辰沒舉一會餘勇就小心翼翼地接了過去,慕辰又迅速地折了一隻放在一起用手指劃水推動,餘勇的注意力終於被轉移,兩隻小手一齊開動,一會就笑了起來。
慕辰見他情緒正常了,又把搭在孩子身上的毛巾拿下來,浸上水給他淋著身上,在沒有傷痕的地方輕輕擦拭,最後趁小孩不注意搓幹淨他的小腳。
收拾好後又給盆裏添了熱水,把毛巾再次披在小孩身上,又過了會水涼了下來,紙船也幾經浸水成了紙片,慕辰,“寶寶,水涼了我們先出來吧,下次再玩好不好?”
餘勇點點頭,慕辰用毛巾被把孩子包住抱出盆,放在自己的床上,又找出家裏的藥酒。
想想怕揉的用勁孩子會哭,就先打開遊戲機,把手柄給餘勇,擔心超級瑪麗小孩一下子學不會,就手把手地教他玩坦克大戰,果然餘勇被彩色電視裏的坦克火花和爆炸所吸引,眼珠都不轉了。
慕辰偷笑,“寶寶,哥哥給你身上抹點藥,要揉開會有點疼,寶寶先玩遊戲別哭好不好?”
餘勇轉過頭,“我不哭。”
慕辰把小孩的小臉捧起,先是左右臉頰,再是腦門下巴,最後在鼻尖依次親了一遍,“寶寶真乖。要是疼的太厲害了就給哥哥說,哥哥會輕一點的。”
接下來的擦藥餘勇真的沒哭,反而開坦克開的還笑了起來。
慕文出來時不禁歎息,不知這孩子是被打皮了還是真的小的沒心沒肺,受這樣的虐待居然還能很快笑出來。
後來慕辰才知道,餘勇不哭的原因居然是習慣性不哭。
餘建國不允許他挨打之後哭,因為聽著煩,如果被打哭隻會換來再一次的施暴。再後來餘勇大些了就更不會哭了,因為林蘭總是在哭,餘勇自己說他對眼淚有一種生理性的厭惡。
所以慕辰從未見過餘勇落淚,無論他被餘建國打的多慘,還是和同學打架受傷多嚴重,還是在學校被老師訓斥,被同學孤立。
慕文晚飯做的是西紅杮熗鍋麵,蔥花熗鍋,再加切成小塊的西紅杮和平菇翻炒,出香味後加熱水,水大開時放進切好的手擀麵。
初下鍋的麵不能馬上撥開,要稍煮一會再用筷子撥開才不會讓麵條斷掉,快熟時加入洗淨掰成段的菠菜,臨出鍋時再加鹽加一些麻油提香。
很簡單但很美味,慕文還在裏麵給兩個孩子臥了荷包蛋,因為餘勇年齡小,麵條煮得比平時要軟一些。
“小勇自己可以吃麵嗎?用不用叔叔喂?”慕文給餘勇盛了小半碗,還不斷用筷子挑起散熱。
“嗯,我兩歲就會自己吃飯了。”
餘勇穿著慕辰特意找出來的自己的一件小的秋衣,袖子挽了幾層,直到露出細細的胳膊。衣服很長就沒有再給孩子找褲子,再說身上剛擦過藥,但這件秋衣本就洗得領子都變形了,餘勇又廋,肩膀都掛不住,慕辰就用別針從後麵把領口折了折別住,把一件不合身的上衣改成了小睡袍。
慕辰把自己的拖鞋讓給餘勇,看著小孩趿拉著不合腳的大鞋子啪嗒啪嗒地走到茶幾邊,坐在慕文專門拿過來的小板凳上,幹幹淨淨的小臉很嚴肅,然後拿起筷子大口地吸溜著麵條頭都不抬,不覺失笑。“爸,寶寶真可愛。”
慕文也欣慰地笑了,也是,心大些在這樣的家庭才能活下去。
一邊用勺子把荷包蛋分成小塊撥進餘勇的小碗,一邊說著,“是個好孩子。辰辰你也快吃麵吧,一會坨了。”自己卻又從鍋裏重新撈出半小碗繼續用筷子挑著晾涼。
慕辰在床底又找出一雙洗幹淨的舊布鞋踩上,到廚房洗了洗手才坐在餘勇身邊吃麵。看餘勇吃得很香,就把自己碗裏的荷包蛋夾開,把蛋白夾成小塊放進小孩碗裏。
餘勇抬起頭,“哥哥吃。”
慕辰看著小孩因為吃麵而生出薄汗微紅的小臉,抬手摘掉他嘴角還掛著的一粒蔥花,“哥哥不愛吃蛋白,寶寶幫哥哥好不好?”
餘勇想了想然後認真地點點頭,“那哥哥就把蛋黃都吃了吧,我們幼兒園方老師說不能挑食。”
慕文和慕辰看著小孩子一副認真的小表情都忍不住笑出聲來。而這碗麵也讓小小的餘勇終生難忘。
餘勇並不是沒有吃過更好更豐盛的飯菜,餘家雖然條件差,一個月裏還是能吃上幾次肉的,尤其餘建國貪杯,一碟花生,一兩個小拌菜就能喝上兩杯,發工資或者心情好時都會買點豬頭肉改善一下。
但在餘家有點好菜是一定要喝酒的,酒喝多一點餘建國是一定會撒酒瘋,罵人,找茬,最後常常會發展到打人這一步的。
餘勇雖小也明白好吃的飯菜之後常常伴隨著爭吵與打罵,也因此,這間溫暖整潔的屋子,這碗熱氣騰騰的小素麵讓他再難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