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吹落海棠入夢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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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
姬熠吃力地扯動一下指尖,慢慢地掙開眼眸。陌生的天花板,連同空氣裏氤氳的梅香都像是充滿了若有若無的敵意。
意識空白了少頃,他逐漸憶起昨晚的事來……似是自己與阿雲、阿遙在庭院裏喝得大醉,後來……
不對,今天是出征的日子!
姬熠掙紮著坐起上半身,卻自頭部傳來劇烈的抽痛,以及頸後莫名其妙的酸疼與不適。
我這是……被打暈了?
昨夜最後的記憶零星而渺茫,隻記得阿遙走後,他與阿雲似又在院子裏呆了一刻,而眼下的景況……自己這是在……
“可惡……”姬熠一手撐在身側,艱難地下床,卻自門外走進一位麵容寡淡,一身素衣的女子,見他此狀,仿佛也不覺驚訝。
“殿下,此處乃是棠遙少爺在西山的小閣。”女子恭敬地說道,“奴婢彩耳,奉少爺之命在此侍奉殿下”
“你說什麼,這裏是西山?!”姬熠瞠目,“那麼遼慶軍如何……”
話音未落,他瞥見彩耳眼底極淺的憐憫,忽然怔住了。
“是啊……有什麼可問的呢……”姬熠“撲通”一聲坐回床沿,兩隻手無力地垂在身側,微仰起頭,露出自嘲的笑,“既然有意瞞著我,想必他們已經做好萬全的準備了……”
這一仗,原來從一開始,就不曾打算令他參與其中。
這就是你的回答麼,阿雲?
“少爺吩咐,為了免去不必要的麻煩,這段時間就委屈殿下暫居在這處簡陋的木閣內,待到來年春日,海棠花開的時節,他們會來此處接您回去。”彩耳垂首立於姬熠的身前,神色平靜漠然,恍惚間,竟有幾分銀雲的影子。
“嗬……”姬熠疲憊地笑了笑,他從沒有像這一刻一般,痛恨自己的孱弱無能,“還真是有勞棠少爺費心了。”
姬熠就這樣在西山木閣住了大半個月,宛若行屍走肉,除卻每日三餐與晚間休憩,其餘時刻便立在木閣前的空地上,像是在眺望著遠方,目眸卻分明沒有聚焦。
那處被重山密林遮蔽著的山崖,滄海與星河……再也望不到了。
彩耳每過幾日,便會下山,大約是去置備山間衣食住行的必需品。
她自然是知曉,這位殿下是不會擅自離開的。
隻這一日,彩耳剛回木閣不久,便自身後傳來一把夾雜著驚異與欣喜的清脆女聲:
“承煥哥哥?!……你果然在這裏!”
彩耳一貫平淡的麵容總算有了些波瀾,她猛地轉身,看到棠音那張被寒風吹得發紅的粉嫩麵龐:
“小姐?您怎會曉得此處……”
“我偷偷跟著你來的咯。”棠音笑盈盈地跑到姬熠的麵前,“承煥哥哥,你可不要責怪彩耳姐姐呀。”
“放心吧。”姬熠的眸中終於有了幾許溫度,他抬起手在棠音的頭頂輕輕撫摸,哄道,“不過這件事,阿音可千萬要保密哦,若是叫外人洞悉了,恐怕會給棠叔父惹來禍端。”
“我明白的。”棠音仰起臉,對著姬熠,甜甜一笑,然後又側過頭去抱怨,“真是的,這麼大的事情,彩耳姐姐你都不告訴我,哥哥也是……”
“抱歉,小姐。少爺是怕你牽扯其中,反遭不必要的麻煩。”
“好了彩耳,你先下去吧。”姬熠吩咐道,“去備個暖手爐來,給阿音。”
“是。”彩耳應聲退下。
“阿音。”姬熠喚了一聲。
“嗯?”
“你在我這兒至多待兩個時辰便回去,不然棠叔父指定會憂心。”
“承煥哥哥你總是這樣……”棠音在床沿上輕輕坐下,撇了撇嘴,“還把我當小孩子看。”
“……”姬熠正想說句什麼,彩耳已經捧著暖手爐走過來,姬熠便順勢從她的手上接過,走到床沿,在棠音的身側坐下。
彩耳欠身退出廂房。
“抱著這個吧,你一路趕來西山,肯定凍壞了。”姬熠笑著把暖手爐塞到棠音的手中,纖長的手指輕輕碰觸到棠音玉蔥般的指尖,令後者倏然飛紅了麵頰。
“謝、謝謝!”棠音有些慌亂地朝他致謝,抱著暖手爐,視線不敢與姬熠的目光相交。
姬熠望著她可愛的窘態,雙目微眯,忽然間眸色卻又暗了下去,語調變了變:
“呐,阿音,你喜歡我,對吧。”
“承,承煥哥哥……你怎麼突然……”棠音雙頰好看的紅雲愈加熱烈,“我,我還以為……掩藏得很好呢……看來這種事情……根本藏不住嘛……”
姬熠笑了,目光掠過她,飄向窗外鮮紅欲滴的朱砂梅,神情落寞而哀傷:“是啊,這種事情,怎麼可能掩藏得住呢……”
“不過,這樣會不會讓你很困擾?”棠音的聲音怯怯的,惹人疼惜,“畢竟,承煥哥哥……已經有心上人了吧……”
“……”姬熠眸中閃過一抹詫異,側目望著身旁的這個粉雕玉琢的齠齡少女,頓了一瞬,複又自嘲似地笑了起來,“這麼明顯的心意……連你這小丫頭都瞧出來了……”
為什麼,他卻不明白呢?
阿雲啊……你知不知曉,你拚上性命也要代替我完成的這場戰役……不論是勝是敗,都是最壞的結局……
年關將至,西南戰場卻仍然沒有任何有關戰況的消息。
姬熠站在木閣的門前,仰望院落裏的朱砂梅,細數著銀雲出征的時日。忽而聽聞不遠處有腳步聲,不似彩耳,是他從未聽過的腳步,輕越矯健,似乎有極為精深的內功。
“殿下速速進屋。”彩耳不知從何處閃到姬熠的麵前,秀眉緊蹙,一把三尺銀劍橫在身前,眼底盡是殺意。
“哎呀,好不容易來一趟南淵,不曾想會受到這般‘禮遇’。”林間傳來低沉溫厚的男聲,似遠似近,尚來不及辨明其方向,空地的殘葉揚起,一襲緋衣自天而降,絢爛奪目,霎時便令滿山的朱砂梅失了顏色。
姬熠大驚,見來者容貌極美,長發卻被悉數染成純白,與他通身的紅衣相映,繪成一幅雪落紅梅的盛景。
“你是……”仿佛被來人的奇異形容所震撼,姬熠竟也忘了逃回屋內,而是定定地立在原處,倉皇地打量著他。
“二十年不見,你已長這麼大了……”話音剛落,彩耳甚至看不清他的身形變幻,那人便已繞過了她,出現在姬熠的麵前。
感到一隻溫暖的手撫上自己的半邊臉頰,姬熠不覺渾身一顫。
“不必緊張,我決不會傷你。”男子傾身一笑,手指在姬熠的臉上捏了捏,“這麼惹人憐愛的一張臉,我可不忍心。”
“放開殿下!”彩耳的銀劍已飛至男子的後心,卻被他輕而易舉地閃開,手腕不知何時受力一震,酥麻感令她一時握不住劍柄,“哐當”一聲,銀劍落地。
“不要這麼戒備嘛小丫頭……”男子眯起眼眸,“乖,先去別處玩會兒,我有些事要同你家殿下說。”
彩耳掙紮著拾起地麵的劍:“哼,我才不會讓來路不明的人與殿下……”
“豈會是‘來路不明’?我與你們殿下,二十年前便相識了。”男子笑著眨了眨眼,“就在遼慶王府。”
“您是……”姬熠瞪大目眸,“爹曾提過的那位……霂隱族的先知?”
“喲,你可算是認出我來了。”男子欣慰一笑,“外麵風大,我們進屋細說,如何?”
“好。”
“殿下!”彩耳擔憂地喚他一聲。
“無妨,你下去吧。”姬熠朝她擺擺手,與男子一道進屋後,又輕輕關上了門。
“百麵鬼,幼時與尋常孩童無異,直至修習百年以後方能逐漸擁有變幻容貌之能力。”男子略過姬熠眼底的詫異,揚起唇角,“除非麵目盡毀,於烈火之中涅槃,便能突破年幼之瓶頸,順利獲得易容之術法,同時大大增強身體各方麵之機能。”
“這些……您如何知曉?”姬熠呆呆立在原地。
“哈哈,你這問題委實有趣。”男子輕笑出聲,“吾乃霂隱族先知,洞悉此等信息,是我分內之事。”
“……”姬熠一時無言。
“百麵之鬼的能力一旦蘇醒,尋常情況很難再有破綻。不過……”男子一隻手優雅地托腮,仿佛話裏有話,“銀雲乃是人類與百麵鬼的混血,其變幻之力不如其同族精純,在某個東西的影響下甚至會失效。”
姬熠愣愣地看著男子從鮮紅的衣袖中掏出一個小小的圓盒,然後說道:“這是隕香,可以令他於一個時辰內喪失幻容之力,效果可持續十二時辰。”
男子見姬熠沒有反應,倒也不惱,悠然起身,把那個金屬圓盒遞到他的手中:“拿著吧,我猜想,你會有用得著的時候的。”
“……”盒子上還留有男子手心的溫度,刺激著姬熠冰涼的手掌,令他不覺緊緊握住,靜默片刻,塞到衣袂中,“多謝了。”
“您來找我,就是為了給我這個?”姬熠總算恢複了沉靜的神色。
男子沉靜地看著姬熠的雙眼,黑白分明的清澈眸子,仿佛不論過去多久,都不會被這亂世塵封埋葬,不禁笑了,神情中竟有幾絲釋然:“罷了,我這裏還有一些有趣的事情,索性也告知於你吧。”
“有趣的事?”
“關於這場戰役。”男子的瞳中像是淬出幾分譏誚,還有極淺的悲憫,“不出一個月,便會……”
聽著他平穩不驚的語調,姬熠心底卻不啻掀起驚濤駭浪,萬千思緒在心底交織翻覆,百感交集間,他卻隻能緊蹙著眉,怔怔地望著男子:
“……為什麼?”
不知究竟是在問這真相的緣由,還是詢問麵前之人何以告知與他。
“……那個人,你很想守護他吧。”男子說著又笑了起來,“就像他這麼多年守護你一樣。”
“……”
“正是因為了解你這份心情,所以我才想著,若能幫你實現它,也算是好事一樁。”
“可我不明白我該如何……”
“你會明白的。”男子神秘地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然後繼續道,“那一日很快就到來了,在海棠開滿庭院的時候。”
他歸來的那一日。
“我啊,已經在這片漠洲的大陸上活了太久了……”男子慢慢地走到窗前,望著院內火焰般的紅梅,滿目皆是溫柔,“見證了太多悲歡離合,也曾犯下無數不可挽回的錯事……所以,就當是壽命將近的時刻,為自己多積一些陰德吧。
“更何況,我還這麼喜歡你。”男子回過頭,對著姬熠溫和地微笑,“從你出生的那一刻開始。”
“……”姬熠在他的話語中愣了一瞬,待回過神來,卻發覺閣門大開,那抹紅衣白發的身影,不知何時已然消失無蹤了。
冬去春來,消褪的朱砂梅帶來暖春的訊息,西山的海棠也逐漸萌上枝頭。二月之末,棠音火急火燎地趕到西山木閣,見著姬熠,還來不及坐下歇息少頃,便氣喘籲籲地說道:
“承煥哥哥!據西南前線傳來消息,哥哥和銀雲哥哥勝了!擊潰了燎涰大軍,令他們整整退避了兩百裏。”
“……真好。”姬熠聞言,淺淺一笑。
“誒,承煥哥哥你怎麼好像……不太驚訝?”
姬熠笑著傾下身,在棠音的臉頰捏了捏:“如此勝仗,官家那邊可有動靜?”
“我正要同你說這事呢!”棠音轉瞬換了一副神色,眉間似有難掩的憤懣,“也是怪了,聽聞在我軍大勝初期,陛下便下令停止這場戰鬥,速速撤退。”
“……”
“更叫人不平的是,像是生怕哥哥他們會乘勝追擊似的,陛下的詔書一封接著一封,甚至動用了號令千軍的黃金虎符,急令我軍班師回朝。”棠音愈說愈氣惱,不覺頰上已蓄滿紅雲,“分明是他燎涰挑起的戰事,我們何不趁勢徹底擊垮他們的囂張氣焰,令那些不平等的議和條約統統作廢,以還我南淵百姓一個真正的太平盛世?!”
像是耗費了很大的力氣,棠音言罷,便不住地喘息起來,許久之後方慢慢平息。
姬熠遞了一盞清茶給她,溫聲勸慰:“喝點水吧,消消火氣。”
“唉,叫你見笑了,承煥哥哥。”棠音低著頭,有些不敢與他對視。
“怎麼會呢,你說得很對。”姬熠不覺仰起臉,驀地回憶起大半年前的盛夏,棠遙說的那一番話,禁不住感慨萬千,“你與阿遙,還真是像啊。”
……
海棠花已開滿山頭,粉白的色澤,宛若絢爛夢幻的雲霞,籠罩著這片漳州大地。
銀雲與棠遙率軍歸來。
此番大戰,乃是我軍以少勝多,加之遼慶軍衝鋒在前,故而損傷慘重,元氣大損。銀雲與棠遙皆受了傷,為了免去薛氏的擔憂,姬熠早早從西山歸來,代替了受傷的銀雲回到王府。
重見闊別數月的母親,發覺她已消瘦至極,形容枯槁。據馮欠所言,丈夫過世,兒子又奉命出征,薛氏便成日把自己關在房中,茶飯不思,以淚洗麵。如今這光景,若再經受太大的悲慟,恐怕時日無多了。
姬熠心頭湧起萬般蒼涼,卻又生生被他抑下,他歎息一聲,對著薛氏道:
“熠兒不孝,叫母親擔憂了。不過此番我平安歸來,有一樁好事要告訴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