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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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蘭因跑這一趟事先沒打招呼,沒想到一不留神,鬧出這麼大一烏龍,直到進了此間藥店,她還有點不好意思,沒敢正眼看那位差點被她誤傷的仁兄。
不過,等看清她拎來的袋子裏裝了些什麼後,過意不去的換成了唐老板。
“你這丫頭,來就來了,還買這麼多東西幹嗎?”唐老板一樣一樣翻出來,看一樣數落一句,翻到後來,恨不能在顧蘭因背上摑一巴掌,“你說你這孩子,花這些個冤枉錢做什麼?你唐叔想吃什麼買不到,啊?真是……這麼大人了,一點不會過日子!”
顧蘭因許久沒聽過“來自長輩的教訓”,闊別多年,一時有點不知所措,忙遮掩什麼似的抹了把鼻子,低頭乖乖聽訓。
直到唐老板順嘴溜出一句:“……你說說你,要你師父怎麼放心!”她才猛地抬起頭,截口打斷話頭:“唐伯伯,我師父已經過世多年,活著的人就無謂打擾亡者安息了吧?”
唐老板瞪著一雙銅鈴大的眼,被她懟得說不出話。
戴麵具的男人不著痕跡地往牆角溜了眼,一直沒什麼存在感的看店女孩趕緊搶上前打圓場:“好了師父,小籃子……蘭因難得來一回,您還嘮嘮叨叨教訓個沒完,換了誰不煩?別把人家嚇著了,以後不敢上咱家的門,您哭都沒地方哭去。”
唐老板得了小徒弟的台階,總算下了台:“人老了就是嘴碎,知道你們年輕人不愛聽,唉……蘭丫頭你難得來一回,今兒個中午就在唐叔這兒吃飯吧?”
顧蘭因來去匆忙,一整天的行程都滿滿當當,然而她婉拒的話還沒排好順序,唐老板已經鼓起一雙牛蛙眼:“怎麼,你唐叔這點麵子都沒有?這麼多年的‘唐伯伯’白叫了?”
他話說到這份上,借顧蘭因三個膽也不敢駁他的麵子——不然,以唐老板一點就著的暴脾氣,說不準直接拿笤帚將她掃地出門。
顧蘭因露出一個牙疼似的笑,像是為了緩和氣氛,故意把語氣放得親昵又放肆:“那唐伯伯可別記岔了,我不是四川人,吃不了辣。”
戴麵具的男人稍稍偏過頭,忍不住用餘光掃了她一眼。
這姑娘雖然在外人跟前裝得交際癌似的,能裝啞巴絕不開口,像是多說兩句話就會要她的命,對付起熟人卻相當有一套,反正唐老板是轉怒為喜,哈哈大笑起來:“放心,你唐叔沒老糊塗到這份上,還記得你的口味——少辣少鹽,最好有一道糖醋排骨,對不對?”
顧蘭因一邊衝他比了個爛大街的剪刀手,一邊在心裏默默唾棄自己。
事實證明,“彩衣娛親”雖然老套,可依然頗有賣場,穿堂而過的夏日小風卷起牆角積落的灰塵,也把唐老板臉上的陰霾吹散了。這麵相凶悍的半老大叔踮著腳尖,跟踩了個滑步似的,一蹦三顛地進了廚房。
顧蘭因沉默片刻,拍了拍看店女孩的肩膀:“有工夫勸勸你師父,一把年紀,也該學著穩重點了。”
看店女孩心有戚戚地點了點下巴尖。
她倆誰也沒留意,靠牆的角落裏,戴麵具的男人像是被什麼嗆住了,掩唇接連咳嗽幾下,借著手指的遮擋,他嘴角不易察覺地一抿。
顧蘭因若有所覺,扭頭投過來一瞥,男人十分自然地一耷眼皮,用麵具擋隔開她的審視,一掀門簾進了廚房。
唐老板做人相當實在,為了招待突然上門的顧蘭因,連生意都不做了,一上午窩在廚房裏,煎炒烹炸一通忙活,還沒到中午,廚房裏已經飄出誘人的飯菜香,變著法地勾人饞蟲。
顧蘭因多少年沒嚐過家常菜的味道,在滿室飄香中逐漸沉下一顆輾轉浮躁的心。覷著左右沒人,她悄悄扯了下看店女孩衣角:“你們家這門生意不傳外人,怎麼唐伯伯還敢從外麵招人?這人底細清楚嗎?”
看店女孩父母據說是唐老板遠房親戚家的孩子,父母在她記事前就沒了,唐老板見她可憐,又看在那一點遠到西伯利亞的血緣情分上,從小將她帶在身邊,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跟親生的沒差多少。
女孩跟著唐老板姓,因為老家離峨嵋山不遠,就地取名,叫做“唐嵋”。她和顧蘭因自小玩到大,那時顧姑娘不懂事,嫌“小嵋”太拗口,給人取了個外號,叫“糖果美眉”,叫著叫著,就成了唐姑娘的“江湖名號”。
兩個發小多年不見,好不容易聚頭,回憶被腳步甩開一大截,總要追趕一程才能趕上進度。唐嵋看著顧蘭因,不可避免地有點拘謹,說起話來也格外字斟句酌:“這位其實不算外人,是我師父的一個老朋友,因為家裏出了變故,無處可去,我師父早年間又欠了他大人情,才破例收留了他。”
顧蘭因眉腳掀起半邊,卻沒說什麼。
這話聽上去沒問題——唐老板不是普通人,普通人也沒法在這泥水潭一樣的西巷一待十多年,開一家勉強糊口的小藥店,還能如定海神針一般牢牢紮根,屹立不倒。
用演義小說裏的話講,唐老板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江湖人”,而且是個頗有來曆、深藏不露的江湖人。
江湖人講究有恩必還、有仇必報,因為感恩而收留人家,這說得過去,可擱在唐老板身上就有點不對勁,因為顧蘭因是唐老板看著長大的,唐老板熟悉她,她也了解“唐伯伯”。
唐老板非但有恩必報,還是個重情義的,旁人有點滴水之恩,他都要放在嘴邊掂量個十來回,何況是“欠了大人情”,那不每天連三餐帶宵夜、念叨得人耳朵生繭,簡直不科學。
然而顧蘭因認識唐老板十多年,從沒聽他提過這麼一個人,這就比較耐人尋味了。
顧蘭因從正常的邏輯角度推理,認為隻有兩種可能:要麼是唐老板忘了,要麼是這個人身份“特殊”,不方便見天掛在嘴邊。
非此即彼,答案顯而易見。
顧蘭因雖然好奇,可她自己已經官司纏身,實在分不出心力去管別人的閑事,隻能把百爪撓心的八卦之火揣回肚子裏,一邊拉著唐嵋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敘舊,一邊擎等開飯。
唐老板手腳麻利,太陽還沒轉到正中央,堂屋那張大圓桌上已經擺得滿滿當當,正中央一個盤子裏果然是顧蘭因最愛的糖醋排骨。唐老板夾了一塊,放到顧蘭因碗裏:“來,嚐嚐你唐伯伯的手藝,過了這麼些年,可退步了?”
顧蘭因先是禮貌性地客套一句“唐伯伯的手藝怎麼可能退步,當然是十幾年如一日的讚”,然後她低頭咬了一口,忽然微微一震,埋著頭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