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頭痛欲裂地醒來，如同平常一樣伸手摸了摸額頭，已經記不起有多少個清晨是這樣醒來的。我環顧了一下四周，卻發現周圍是我陌生的世界。我猛地坐起身，又仔細地看了一遍，混沌的腦子裏根本想不起我身在何處。窗戶、床櫃、衣櫥都是我陌生的物件，隻有從窗外透過薄紗窗簾投射進來的陽光，才是我似曾相識的。它每天都會在同樣的時刻，在昭示我所要麵對的痛苦的存在。
    我從床上起身，走到窗前拉開窗簾，寬大的玻璃窗外是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城市，而陽光就這樣肆無忌憚地吞噬了我。
    我貼著玻璃窗張望著外麵的世界，行色匆匆的人群，飛馳而過的車輛，還有對麵商店招牌上的字，終於提示了我身在何方。
    我歎了口氣，轉身走進浴室，牆上的大鏡子裏顯出了我有點蒼白的臉。我摸摸臉頰，冰冷的手讓我的大腦頓時清醒了起來。我的手永遠都是冷的，記得大冷天的時候，遠澤總是會把我的手緊緊握在自己的手裏，我便會漸漸暖起來。現在，我的手已經沒有人來溫暖了。
    “叮鈴鈴……”電話鈴聲突兀地響了起來，我抓起浴室牆上的話筒。
    “喂……”
    “你醒啦。”電話的那頭傳來了棣平的聲音。
    “恩。”
    “那快點梳洗一下，我在樓下的餐廳等你。等吃過午餐，大正集團的人會來接我們。”他公事化般地向我敘述著。
    我厭煩地撫著前額，“你自己去就好了，你知道我一向討厭開會的。”
    “你都已經來了，不去參加會議不太好。”他沉默了一下，“我等你。”
    隨即，他便掛斷了電話，連讓我拒絕的機會都不給我。我長長地籲了口氣，這是他唯一能對付我的方式。
    我匆匆地換了衣裳，將自己打理妥當。到了餐廳後，棣平正神色緩和地等著我。他坐在靠著窗的位置，陽光燦爛地灑了一地。我暗哼：我恨陽光。
    我走過去，他體貼入微地說，“我幫你點了清淡的粥。”
    “恩。”我坐下慢慢地喝起粥來，好幾次抬頭都能看見他欲言又止地盯著我，那種感覺讓我渾身不自在。
    我忍不住開口：“你想說什麼？”
    他幾次想說，卻又打住，最後卻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一個人在陌生的城市，很危險。”
    “我知道了。”我低頭繼續喝我的粥。
    他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充滿著疑慮，“他……是誰？”
    我抬頭，發現他沒有看我，卻盯著窗外的花草。“誰？”
    他轉過頭，“酒吧裏的那個人。”
    我想起昨天和那個人的兩次相遇，不自覺笑了笑。然後我收起笑容，正色看著他，“不認識。”
    棣平的臉在聽到我的答案後，立刻嚴厲了起來。他的雙手緊緊地拽著，我太熟悉他，我懂他是在克製自己的脾氣。
    在努力忍耐了許久，他平息了下來，語氣依然是淡淡的，“快吃吧。”
    我喝完了粥，又吃了一些點心。棣平一直在對麵向我說明著這次洽談的內容，他明知我是一個字都不會聽，卻仍是盡忠職守地說著。我隻是隱隱約約聽到什麼“娛樂城”之類的話，其他的都跟著從左耳一路飄出了右耳。
    很快大正集團來接我們的人就到了，我和棣平收拾了一下，便跟著他們安排的車趕到了大正集團的大樓。
    遠遠地就看見大樓的出口處站滿了一群人，我想大正的會長、理事一定都在那裏等著。車子緩緩地停了下來，坐在副駕駛位置的大正集團接待部的白室長，先打開了車門走了下去。他隨後打開後邊的車門，我跟著棣平身後步下車子。
    抬頭瞥了一眼棣平，竟發現他的臉色變得很奇怪，眼光裏透著一絲戒備。我疑惑地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竟看見了他——薑賢宇。
    我的驚訝隻持續了幾秒鍾，因為他臉上的那種表情竟讓我有點說不清的愉悅。詫異、興奮、高興，無數次地在他的臉上重複展現。原來一個人的表情，竟可以豐富到如此地步。我忍住笑，正瞧見棣平用異樣的眼神盯著我。我整了整臉色，故意忽視他的目光。
    “您好，徐小姐，我是大正的會長薑政。歡迎您來韓國，也歡迎您來大正。”薑會長雖已有些許白發，但卻聲如洪鍾，姿態挺拔。
    我笑著伸出手，和他相握，“您好，薑會長。”
    然後一邊的白室長指著薑政身邊的薑賢宇，向我介紹道：“這位是我們的薑賢宇理事。”
    我看向他，很禮貌地伸出手，帶著生疏的語氣，“您好，薑理事，初次見麵請多多關照。”
    薑賢宇的笑容變得僵硬，眼神裏是不滿和……挑釁。他非常用力地握住我的手，“您好，徐小姐。很高興能與您初次見麵。”
    生硬的語氣中特別強調著初次見麵，他頹喪地望著我，偽裝的笑容像被抹了膠，極其僵硬。我仍然保持著笑容，輕輕抽回自己的手，略略點頭，然後回過頭看向薑政，指了指棣平，“我們公司的總經理，吳棣平先生。薑會長一定不陌生了。”
    棣平上前熟識地和薑會長握手寒暄了片刻，又向薑賢宇伸出手，“薑理事，初次見麵。”
    薑賢宇伸手，雙手相握，臉上均是友善的笑容，眼睛裏卻閃著火光，我仿佛聞到了一股濃重的火藥味，說不定就要燒起來。
    幸好，薑會長的秘書打破了沉默，“徐小姐，吳先生這邊請。會議室在五樓，所有資料文件都已經準備好。”
    棣平這才鬆開手，與薑賢宇相視一笑。我的唇邊禁不住彎起一抹弧度，轉身從容地跟在薑政和他秘書的身後。
    進入會議室後，雙方互相寒暄了數句，才正式轉入到正題中。接下來的，都是棣平的事了。我不過是一件擺設，任誰都能輕易地看出來。我看著他和薑會長很投緣地熱烈交談，甚至發現薑會長似乎對他格外地欣賞。不可否認，就算讓棣平來坐總裁這個位置，他也是遊刃有餘的。
    有時候，談生意也講緣分。
    我將目光從棣平的身上轉回到麵前的文件上，四周突然安靜起來，所有的聲音好似消失了一樣。我遊離到了我自己的世界裏，隻有我。
    突然一道光芒像閃電一樣劈開了我封閉的世界，那是一種目光，深切地想把我看穿的目光。潛意識裏就在告訴我，那是屬於誰的。他的目光一刻都未離開過我，我不用抬頭，就能清楚地辨明他的方向。
    他剛才的言語中透露了他的不滿，他一定是氣憤我剛才裝作不認識他的樣子。想到此終於忍不住，綻放了笑容。
    偷偷地抬起頭，他正伸出手，輕輕地鬆了鬆領帶，然後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原來不止我一個人神思恍惚的，我突然覺得心情舒暢了起來。眼神和心緒開始不自覺地遊蕩在會議室的大玻璃窗前，我對一向厭惡的陽光產生了從未有過的歡喜，我甚至幻想著能去擁抱陽光，體會這座城市的念頭。手中的筆自然而然地開始轉動，竟然忘了自己還坐在會議室中。我不停地轉啊轉，就像心底跳躍的欲望。
    突然，一隻手伸了過來，輕輕按下我轉動的筆後收了回去，動作輕柔地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我轉過頭看了一眼棣平，他頭都沒有回，表情一如剛才地就著合約侃侃而談。我回過頭正巧迎上對麵薑賢宇的目光，有了然，有理解，有笑意。
    會議持續了三個多小時，雙方達成的條款已基本形成，隻是在資金投入上還一直未能定下來。棣平和薑會長圍繞著這個問題，各執己見不願退步。
    直到晚間，合約才算初步擬訂，薑會長熱情地提出要招待我和棣平一起晚餐，合約的事情待到明日再繼續商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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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薑政是個很健談的人，在吃完主餐品甜點的時候，一直都在找尋話題和我閑聊。
    “徐小姐有沒有逛過首爾？”
    “還沒有。”
    “那不如明天先好好休息一天，我讓賢宇招待你們去逛逛。”
    “那太麻煩薑理事了。”我拋出話想拒絕。
    可是，薑賢宇似乎很著急地接口道，“接待徐小姐吳先生是我的榮幸。”
    他的話一出，我瞥見薑政神情一楞，仿佛沒想到薑賢宇會如此爽快地答應。但他仍笑著說道，“那。。。。。。就這麼說定了。”
    我皺了皺眉，並不太樂意自己的行程被別人如此擺布，更不喜歡讓薑賢宇牽涉到我的生活中來。可是我見薑會長如此熱情，口中也不好再推卻。瞥了一眼薑賢宇，他正帶著勝利似的笑容望著我。我暗歎了一口氣，棣平那邊就夠我心煩的，偏偏現在又多了一個薑賢宇，而他似乎更不好應付。我低下頭舀了口甜品，暫時放下這些煩心的事情不予理會。
    薑會長似乎沒有發現我的沉默，仍繼續話題地問道：“徐小姐的韓語說得真好，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學的？”
    我隻能微笑著應對道，“4年前。”
    “我很早就知道棣平的韓語說得很棒，隻是沒想到徐小姐也說得那麼好。”薑會長轉頭看著薑賢宇，“賢宇也會說幾句中文的不是嗎？”
    “哦。”薑賢宇點頭應道。
    “是嗎？”我好奇地看向他，接著用中文說道：“看來薑理事很多麵性呢。”
    薑賢宇馬上用中文回我：“彼此，彼此。”
    我愉悅地笑起來，恢複用韓語問道，“薑理事，怎麼會想到去學中文呢？”
    “以前在美國念書的時候，有個女同學是中國人，正好她也想學韓語。”
    “很多人都說要想學好一門語言，找個外國戀人談一場戀愛是最好的方式。”
    “這麼看來徐小姐是不用找韓國男友了。”薑賢宇語帶諷刺，“或許，已經把以前的韓國男友給甩了。”
    “咳咳……”薑會長立刻輕咳起來，狠狠地瞪了薑賢宇一眼，“不要胡說八道！你就隻會每天在報紙雜誌上惹點緋聞，給我添麻煩。”
    對薑會長的話，薑賢宇似乎無話反駁，他別開眼，不願麵對我嘲諷的神情。
    一時間，場麵沉靜了下來，白室長見大家都頗為尷尬，忙打圓場說道：“徐小姐年紀輕輕，但很能幹啊。”
    “是嗎？”我冷淡地回問，“哪裏看出來的？”
    白室長一怔，沒料到我會這樣一問，為了不使場麵更尷尬，他隻能接著說道，“否則宋先生也不會把這麼大的生意交給您了。”
    話音剛落，隻聽“哐當”一聲，我手中的叉子就落在了盤子裏，一下子在座的所有人都怔楞地向我望來。
    “宋先生”三個字就把我所有的偽裝，所有的堅強給摧毀了。我抬頭看見了棣平輕按額頭，不敢看我的臉。因為他知道，他害怕麵對我蒼白的臉，和熟悉的脆弱。我輕咬住下嘴唇，竭盡全力忍耐這個稱謂所帶給我的傷，我的無奈，我的痛苦。我竟承受不起這個名字出現在耳邊，承受不了這個名字如此明目張膽地撕裂我的心扉。我像被無情地拋落在眾人的麵前，沒有地方可以掩藏我止不住流溢出來的感傷。
    我要逃開，找個黑暗的地方躲起來。我猛然站起身，用顫抖的聲音說著，“對不起，薑會長，感覺不舒服，我先告辭了。”
    拿起手提袋轉身離開，沒有再說第二句話。因為我已經沒有力氣再說任何一個字，我強裝瀟灑的轉身，卻隱藏不住我軟弱的步伐。我不敢去看棣平，不敢去看薑賢宇，我不願我的悲傷這樣廉價地惹人同情。
    在一離開眾人的視線，我即刻瘋狂地朝樓下奔去，正想推開大門，讓門外冷冽的風吹醒我的夢魘。卻被人從身後拉住了臂膀，我遏製不住憤怒地轉頭，卻看見了薑賢宇憂心的神情。
    我竟沒有力氣甩脫他的手臂，我隻好低下頭，不讓他看見自己的眼淚。接著，他的手輕柔地撫上我的臉頰，為我擦去了落下的淚水。
    “想不想去喝一杯？”薑賢宇忽然問我。
    我抬起頭看他，無助地點了點頭。我真的需要一杯酒，讓我忘記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