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蒂盤腿在枯樹下坐了許久。他幾番回首，連心並沒有如往日般追過來，或是將他大罵一頓，或是氣不過對他拳打腳踢。無論怎樣都好，興許他需要一個台階。可惜連心始終未尋他。
    那丫頭又躲去哪裏哭了吧。並蒂這樣安慰自己。
    他又失落落坐了一時。驀然站起身，回去了泥沼。
    泥沼之上，水霧橫生。它滋養過迷穀古樹，它也孕育過並蒂蓮花，它是並蒂和連心的出生地。
    並蒂站著看了小許，縱身躍了進去。臭氣襲鼻，險些令他窒息。出生之時因有母蓮花瓣的庇護，他便不覺得泥潭底下有多惡臭。現下故地重遊，再無遮蔽之物，他才發覺這裏竟是臭不可耐。
    不知石梳被丟下後沉入了哪裏，並蒂尋找了一圈也不見它的蹤影。他複將之前找尋過的地方又細細檢查了一巡，仍是不見。並蒂從來事不過三，他有些著急了，取下發髻的荷花瓣丟出手去，強忍著惡臭施法使花瓣將泥潭攪了個天翻地覆。
    泥沼洶湧翻騰，泥漿幾欲噴將而出。
    連心怔然看著渾身髒兮兮的並蒂把同樣沾滿汙泥的石梳從泥潭裏撿了回來。他滿目喜色，寶貝似的捧在手心裏。她喚他，他全然不理。
    並蒂跑出迷穀泥沼，跑至山間清澗，蹲就岸邊，一捧一捧的撩起清水澆灌在石梳上，小心替它洗去沾染表麵的泥漿。“我不待見你。”他輕聲道，像是怕吵醒了熟睡的嬰兒一般。“主人已不在了，但古樹的靈氣尚未消散。我將你埋入老樹下，以藤蔓護你本體不被泥土侵蝕。倘若千年之後你還是頑石一塊，那時我便就真不再管你。”
    並蒂守著老樹沉睡了千年。老樹枯死化作塵土，他又守著塵土靜坐了數百年。直到土地崩裂，一聲啼哭響徹山穀。
    並蒂素來穩重，卻總為拾方沉不住氣。
    他問連心，“山下的凡人如何哄哭鬧的嬰孩。”
    連心不以為意，道，“小主人哭一哭，自覺沒趣，就不哭了。”
    他又問連心，“山下的凡人如何喂食嬰孩。”
    連心雲淡風輕，道，“你活了幾千年，可曾吃過東西。”
    他再問連心，“山下的凡人如何看護嬰孩。”
    連心煩不勝煩，道，“你既然如此好奇山下之人，你便自己下山去看！”
    拾方性子頑劣，並蒂對他百般嬌慣，千般縱容。
    連心不懂，千年之前丟棄小主人的是他，千年之後寵溺小主人的還是他。她無可奈何的看著小拾方漫山遍野的亂跑，手中揮斥著青藤鞭子，擾得招搖山眾靈皆不得安寧。“並蒂，我從來不知道你如此渾！”她怒嗔他。
    並蒂麵色平靜淡然，慢吞吞道，“總歸是主人托付我照顧。山下的兒童這般大時，可比小主人更加活潑。”
    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連心隻想捏住並蒂的脖子將他腦袋塞進泥沼裏洗洗。
    拾方因著修為高的緣故，沒出幾百年便長成了少年的形態。又七、八百年，已與山下成年的凡人一般。不若並蒂和連心，跟隨侍奉迷穀樹靈近萬年，始終隻是一副兒童模樣。
    並蒂常常想，倘若時間戛然而止會有多好。倘若沒有後來的變故該有多好。
    然他可以操縱過往的記憶，卻不能擺布未來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