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血染殘書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3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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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明,東方的天際剛露魚肚白。急促的馬蹄聲和轟鳴的車輪聲夾雜著響亮的甩鞭聲,狠狠地劃破了京城清晨的寂靜。
    惜墨呆坐馬車中,目光空洞。
    昨夜救治完小世子後,惜墨留宿在了王府中。天未亮時,便有人喚醒了她。
    從段林風凝重的臉色中,惜墨隱約窺探到了一絲不祥;而微墨的出現更證實了惜墨心中的猜測。
    果然,微墨雙眼通紅,神情悲痛,啞聲道:“惜墨,師父出事了!”
    馬車一顛,惜墨一抖,這才感覺到自己像跌進冰窖中,手腳似乎已經麻痹。她勉力環抱住自己,直覺地往後退縮,可背脊卻撞上了堅硬冰冷的車廂壁。
    段林風伸開雙臂輕輕擁住惜墨。惜墨攀住他的手臂,求證似的急急問道:“林風哥哥,我師父不會有事,對嗎?”她緊盯著段林風,生怕他從他嘴裏聽到自己不想要的答案。
    段林風沉默地避開她的目光,收緊手臂,臉色更加沉重。
    段林風以為惜墨會哭,但她卻沒掉一滴淚;段林風以為惜墨會哀痛欲絕,但她卻很平靜,平靜得讓段林風有些害怕。
    惜墨坐在榻邊,握著顧老頭早已冰冷的手,靜靜地聽著點墨的訴說:
    “昨夜醜時,師父屋裏傳來響動聲。我和師兄趕過去,發現……師父渾身是血地倒在地上。窗戶大開,凶手早已逃得無影無蹤。”
    “一把匕首插在師父左胸心口處,刀身全沒進去,隻剩刀柄露在外麵。”點墨突然停下來,雙肩劇烈地抖動起來。
    惜墨不作聲,握緊了顧老頭的手。
    微墨走過去,輕輕拍了拍點墨的背。
    點墨抽泣幾下,抬起頭來,滿臉淚痕。她恨聲道:“定是凶手要奪師父的醫書,兩人爭奪間弄出聲響。他急於逃命,才痛下殺手。”點墨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的顧老頭,眼淚又掉了下來:“師父的腹部也被捅了好幾刀,血流滿地,連腸子都流了出來……”她終於沒忍住,掩麵痛哭起來。
    惜墨的目光移到顧老頭身旁的那本醫書上。泛黃陳舊的書頁被鮮血染紅,與放在它上麵的匕首的寒光相輝映,更顯得觸目驚心。
    惜墨撫了撫書頁,輕聲問道:“師父走時都說了什麼?”
    微墨代替點墨答道:“師父要我們盡快將他火化,把骨灰交給師叔。師父還說……”他看了一眼點墨,點墨卻低下了頭。微墨接著道:“師父還說不要給他報仇,也不要再找醫書了,他會自己向祖師爺謝罪的。師父讓你馬上辭官,叫我們一起遠離京城。”
    惜墨點點頭,將醫書小心地揣進懷裏,拿起匕首仔細地看了看,站起身來慢慢地走了出去。
    惜墨走到堂屋裏,向段林風扯出一個根本不像笑容的笑容:“我想去城外。”
    馬車在城郊疾馳。
    惜墨斜倚著車廂壁,木然地看著窗外飛逝的風景,手裏緊握著那把雪亮的匕首。
    段林風坐在她身旁,靜靜地看著她。
    馬車在一座山前停了下來。
    惜墨跳下車,快步往前走去。她越走越快,最後抬腳狂奔起來,似乎不想讓段林風追上她。
    段林風回頭向車夫叮囑幾句,疾步追了上去。
    惜墨跌坐在荒草地上,雙手持匕首正發瘋似的朝一塊山石猛砍,鋒利的匕首砍在嶙峋的山石上火星四濺。
    段林風從身後抱住惜墨,死死抓住她的雙手。
    惜墨一聲不出,死命掙紮,卻總也掙不出來。她張開口,朝段林風手上狠狠地咬了下去。
    冬季的曠野裏,青天黃土之間響起了惜墨帶著哭腔的哀求聲:“放開我,放開我……”
    段林風鬆開手臂,沒有再上前阻攔。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惜墨的力氣終於用光,喘息著停了下來。她發髻蓬亂,衣衫鬆散,握著匕首的雙手被刀鋒劃破,鮮血直滴。
    堅硬的山石上滿是一道道深深的砍痕,一如捅在顧老頭身上的刀痕那麼猙獰可怖。
    段林風從惜墨手中拿下匕首扔在地上,用手帕將她的手包起來。鮮血馬上滲了出來,雪白的手帕上頓時殷紅點點。
    段林風扶著惜墨的雙肩,沉聲道:“想哭就哭吧。”
    惜墨咬著嘴唇,任憑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卻倔強地不讓它流下來。
    段林風長歎一聲,輕輕地擁住惜墨,拍了拍她的背,輕聲道:“不要緊,這裏隻有我能聽見。”
    惜墨的哭聲毫無預警地響起。撕心裂肺的哭聲飄蕩在曠野荒山間,格外地淒涼和悲傷。
    痛哭過後,惜墨慢慢地抬起頭,離開了段林風的懷抱。
    段林風從地上拾起不知何時從惜墨懷裏掉落的那半部醫書,拂了拂上麵的塵土遞給惜墨。
    惜墨沒有接書,卻伸手撫上段林風的手。他的手上有一排深深的齒印,淡青色的齒印上隱隱現出血痕。
    惜墨抬起頭來,淚眼模糊地看著段林風。
    段林風的眼眸清澈溫柔,嘴角微微地勾出一抹笑意。他伸手替惜墨攏了攏臉頰邊的亂發,低聲說:“相信我,你祖師爺的遺願很快就會實現。”
    惜墨從段林風手裏接過書,又從地上拾起那把匕首,站起身來,望著冬日灰黃的天際,輕輕說:“我不僅要書,還要他的血!”
    段林風起身,握住了惜墨那隻握著匕首的手。
    惜墨向太醫令華遠山告假三天,回家料理師父顧老頭的後事。
    華遠山立刻答允,臉露關懷之色,情真意切地勸慰了惜墨幾句。
    惜墨麵上虛應著,心裏卻在笑,冷冷地笑。
    藥鋪暫時歇業,門匾上白綾高懸。鄰裏們和曾接受過顧老頭診治和救助的百姓感念他的恩德,紛紛上門憑吊。
    惜墨身穿孝服和微墨、點墨一起,向前來吊唁的人答禮。
    每次答禮完畢抬起頭來時,惜墨都能看見堂屋正北麵供桌上的靈位。每當這時,惜墨的心就像被藏在自己衣袖中的那把匕首捅過一樣,撕裂般地疼痛著。
    在白綾的映襯下,靈牌前的小瓷壇閃著幽冷的光,顧老頭正安安靜靜地睡在裏麵。
    黃昏時分,門口出現一抹淡青色的身影。
    段林風走進堂屋,在顧老頭的靈前跪下來,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微墨和點墨都愣住了,呆呆地看著他。
    惜墨悲喜交加,一時間千般滋味湧上心頭:“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段林風是把顧老頭當作了她的父親對待啊。
    惜墨甚至忘記了向段林風答禮,就那麼看著他。
    段林風抬起頭來,深深地望了惜墨一眼,起身離開了。
    惜墨望著段林風遠去的背影,心裏一陣溫暖:情況並不是很糟糕,至少自己還有人依靠。
    晚飯之後,惜墨、點墨和微墨三人圍坐在矮幾上。一切都和以前一樣,隻是顧老頭座位空了,他座位前的桌麵上擺放著一個絳紫色的小瓷壇。瓷壇旁邊,是那本被顧老頭的鮮血染紅了的醫書,醫書的扉頁上躺著一隻小小的竹笛。
    惜墨低聲道:“到了穀口,吹響竹笛,師叔就會出來接你們。一定要給她看看醫書,免得她懷疑你們的身份。”
    點墨疑惑地問道:“惜墨,你難道不跟我們一起走嗎?”
    惜墨搖搖頭:“我在京城還有事要辦。”
    點墨急道:“我們都走了,你還留在這裏幹什麼?難道……”她的臉色突然變了,“難道你想瞞著我們自己為師父報仇?”
    惜墨看見微墨的臉色也跟著變了,趕忙道:“師姐你多心了。我是朝廷命官,要離開自然先得辭官,總不能棄官而逃吧。”
    點墨和微墨的臉色緩和下來。點墨嘟囔道:“棄官又怎麼樣?逃了他們也抓不到。”
    惜墨接道:“我沒做虧心事,為什麼非要逃呢?”她從衣袖中掏出一疊紙票遞給點墨道:“這些是我變賣京郊府邸的錢和皇帝的賞金兌換成的銀票。”她看了一眼點墨,輕聲道:“師姐粗枝大葉,這些東西還是由師兄保管吧。”
    點墨瞪了惜墨一眼,看了看微墨,卻沒說什麼。
    惜墨伸手摸了摸小瓷壇,低聲道:“等我處理完事情之後便去師叔那裏找你們,你們可一定要等著我。聽到笛聲,就出來接我。”
    點墨答應一聲,撥了撥燈芯。燈光一陣跳動,書頁上殷紅的血跡似乎正慢慢浸淫開來。
    惜墨的心猛地一動,一直藏在衣袖中的那把匕首“啪”地一聲滑落到地板上,閃著逼人的寒光。
    惜墨低頭拾起匕首,飛快地籠入衣袖內,抬頭時,正對上微墨深沉的眼眸。
    第三天傍晚,惜墨將點墨和微墨送到了城門外。
    天色陰沉,日光慘白得有些刺眼。點點微雪隨著寒風灑落,打在人臉上像細針紮過般疼。看來暴風雪又要來了。
    惜墨停下來,將手中的包袱遞給了微墨。
    微墨沒有接,眼睛卻看向惜墨的身後。
    惜墨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便看到了站在不遠處一棵樹下的段林風。她朝微墨笑笑:“師兄放心,六王爺與我淵源頗深,我們是友非敵,他會幫我的。”
    微墨點點頭,從她手中接過包袱,低聲道:“你一定要小心。事情處理完之後盡快和我們彙合。”
    惜墨答應一聲,看了一眼早已哭紅眼睛的點墨,隻覺得自己的眼睛也有些發酸。她使勁眨了眨眼,控製著自己的聲音:“師兄,師姐就交給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顧她!”
    點墨哽咽著叫了一聲:“惜墨……”卻再也沒能說下去。
    惜墨深吸一口氣,輕快地說:“送君千裏終有一別,我就送到這裏了。”
    微雪越來越密,越來越急,終於變成了紛紛揚揚的大雪片。風卻停了,天地間隻能看見碩大的雪片靜靜地從空中飄落。
    惜墨抬起頭來,難道老天都在急著想把人間的悲傷和痛苦用純白雪掩蓋掉嗎?縱然白雪能夠掩蓋悲傷和痛苦,但卻掩蓋不了另一些東西,例如,醜惡和仇恨。
    直到再也看不見馬車的蹤影了,惜墨才回身朝段林風走去。
    段林風站在那裏,頭上身上已經積滿了白雪。他朝惜墨露出了一個像雪一樣純淨溫柔的笑容。
    惜墨的心頓時輕鬆了起來。她伸出手來,輕輕地替段林風撣掉了頭上身上的雪。
    段林風微笑道:“跟我回去,我不放心你一個人住。”
    惜墨搖頭:“我們接觸過密,隻怕會引人懷疑。”
    段林風點點頭:“也對。”他接著道:“那我搬到你那兒住。”不等惜墨再搖頭,他悠悠地說:“你跟我走或者我搬出來,你選一個。”
    惜墨和他對視了半天,吐出一口氣:“我跟你走。”
    惜墨坐在木籬笆上,透過交錯縱橫的禿枝仰頭望著飄雪紛紛的廣闊天空,輕輕踢了踢腿。
    木籬笆微微動了動,然後又重重地搖晃了兩下。
    惜墨轉頭,便看見段林風不知何時已經坐在了自己身旁。他的腿很長,坐在籬笆上腳已經踏在了地上。可他偏要學惜墨的樣子,也踢了踢腿,但卻踢到了地,木籬笆又晃了兩下。
    惜墨看著他有些孩子氣的舉動,忍不住笑了。
    段林風看著惜墨,也笑了:“十三天了,小落,你終於真正笑了一次。”
    惜墨臉上的笑意漸漸淡去。是啊,師父已經走了十三天了,自己住到鎮國王府也已經十天了,這是這些日子以來,她第一次真正展開笑顏。
    惜墨看了一眼段林風,感激地說:“謝謝你,林風哥哥。”
    段林風仰起頭,輕輕道:“你不用謝我。”他轉過頭注視著惜墨:“我已經在你師父靈前發過誓:我要愛護你、照顧你一輩子,絕不讓你再流淚!”
    惜墨想起了那個黃昏,段林風在顧老頭靈前磕下的三個重重的響頭。她的心一酸,段林風的麵容便在她眼裏漸漸模糊起來。她不敢眨眼,生怕一眨眼淚水便會流出來。
    段林風伸手輕輕地撫上她的眼角,替她抹去了尚未流下來的淚水,溫柔地笑:“這次不算。”
    他們靠得很近,惜墨能夠感受到段林風鼻端的氣息在緩緩流動,一股淡淡的味道竄入她鼻內,讓她有些昏眩。不知道為什麼,惜墨隻覺得心跳得特別快,快到自己無法承受,臉上也燒得難受。
    看著段林風近在咫尺的臉龐,惜墨心裏突然生起了一股衝動,這股衝動讓她情不自禁地往前移動了一下,她的鼻尖恰好與段林風的鼻尖相碰。那一刻,惜墨好像被閃電擊中一樣,一動也動不了了。
    他癡癡地看著惜墨,伸出手來輕輕攬住她的後頸,看著她的眼睛,慢慢靠過去。
    惜墨不由得放慢了呼吸,看著段林風的麵容離自己越來越近,身子不自覺地往後靠去。坐在籬笆上的身體一下失去了平衡,她驚叫一聲,以為自己要跌了下去,但卻被段林風緊緊地擁在了懷裏。
    惜墨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和段林風有力的心跳聲,感覺到段林風唇邊暖暖的氣息在自己耳邊流動。
    兩個人都沒有動,天地間一片寂靜,隻有雪花在靜靜地飄落。
    “王爺!”一個聲音打破了他們之間的曖昧氣氛。
    惜墨一驚,從段林風的懷裏掙脫出來,慌亂地開口:“我……我要回去喝杯水。”她一麵說一麵跳下籬笆,急匆匆地往屋裏走去。
    段林風坐在木籬笆上,摸摸自己的鼻尖,笑了。
    直到惜墨的身影消失在視線內,他才收回目光,轉頭冷冷地問:“什麼事?”
    孫管家從大門口走到樹下,躬身道:“德五公公來了,正在正廳等候。”
    段林風麵無表情地說:“他來了,你不告訴王妃,找我幹什麼?”
    孫管家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低頭道:“德五公公說皇上請王爺入宮議事。”
    段林風起身,徑直朝外走去。
    孫管家抬起頭來,目光如劍一般射向門匾上“落葉居”三個大字。
    直到夜幕完全籠罩下來時,段林風才回來。他站在簷下,脫下鬥篷,拍了拍身上的落雪,這才走進屋裏。
    書房裏燈光明亮。惜墨坐在矮幾前,右手支著下巴,正看著左手裏的東西發呆。
    段林風走到她身邊坐下,輕聲問道:“在想什麼呢?”
    惜墨被驚醒,慌忙把左手中的那段枯梅枝藏進袖子裏。她轉頭看見段林風,想起下午的情景,臉突然紅了起來,低下頭,有些慌亂地說:“沒什麼,隨便想想。”
    段林風以為惜墨在為報仇的事情傷神,便慢慢說:“現在時機尚未成熟:雖然孫秀卿願意作證,但僅是贈香送藥一事尚不能置他於死地,我們須得找到他通敵叛國的證據才好下手。”他停了停,愛憐看著惜墨道:“你不要總是去想這件事。這些天來,你吃得很少,人也瘦了許多。”
    惜墨心裏一陣溫暖,她低頭道:“我日日與他相見,仇人近在眼前卻不能報仇,實在是……”
    段林風滿心擔憂地說:“你若總是這樣,隻恐還未報得了仇,便要被仇恨折磨壞了。”他沉吟了一下道:“皇帝下午召我入宮,說北戎人新近易主,北疆不寧,不久後會派我帶兵駐守北疆。我怕我走後,他按捺不住對你下手,所以不想把你一個人留在京城。若能帶你一起去,即可避免你整日見到仇人心中難過,又能帶你看看北疆風光,真是一舉兩得。你願意去嗎?”
    惜墨心裏一陣感動,她點點頭道:“你要帶我去總要找個理由吧?”
    段林風開始沉思起來,惜墨也沒有再做聲。
    片刻後,段林風抬起頭來,寶石般的眼眸中閃出瑩亮的光。
    惜墨也抬起頭,對上他的目光。
    “隨軍醫官!”
    “隨軍醫官!”
    兩個人異口同聲地說道,隨即相視一笑。
    朦朧的燈光肆意宣泄,屋裏溫暖而舒適,不時傳來低聲細語和曼曼輕笑。
    惜墨聽著屋外呼嘯的寒風,歎息一聲:“我聽京城中的老人們說,今年冬天是他們記事以來最冷的一個冬天。”
    段林風注視著惜墨,含笑道:“今年冬天卻是我記事以來最溫暖的一個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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