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咫尺天涯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9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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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惜墨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靜靜地凝視著躺在床上的人。
    那日,在回廂房的途中,惜墨從李媽媽的口中得知,六王爺因為戰功顯赫,理所當然地世襲了老王爺“鎮國王”的封號,鎮國王爺的名字叫做——段林風。
    惜墨久居民間,住在像留步山那樣偏遠的地方讓她根本就沒有機會了解朝中之事。她隻知道要隨師父和師兄師姐為六王爺解毒,卻不知道六王爺就是她一直藏在心裏的段林風。
    這些天來,惜墨每一次見到段林風,都要首先讓自己相信這不是在做夢。
    每一次,她的心情就會經曆一次由大喜到大悲的轉變。他們又重逢了,那又如何?他是威震北疆的鎮國王爺,已經有了國色天香的王妃和剛剛出世的孩子。而她呢,她隻不過是個流浪到京城裏來的江湖郎中。想到六王妃的眼淚和尚在在繈褓中的孩子,惜墨就覺得自己的心柔軟得像要立刻融化掉。
    在這個世界上,有一些東西,是不能也不應該發生的。譬如說,六王爺段林風和江湖郎中顧惜墨之間的愛情。
    惜墨聽見自己在心裏輕輕地說道:林風哥哥,我們應該再不會有什麼故事了。或許你醒過來之後,根本就認不出我來。隻要知道你過得很好,我就安心了。
    她微微地歎了一口氣,撚起了一根細長的銀針。三天了,迷羅香的毒性也應該消退了,這次下針後,他應該很快就會蘇醒吧。想到這裏,惜墨的心又緊了起來:北戎人的箭上怎麼會塗上迷羅香?
    “迷羅香是一種極為罕見的毒草,它生長在密林深處終日不見陽光的沼澤邊,其性至陰至寒。極少量有安神鎮靜之用,稍多可使人終日昏睡不醒,多量則可使人頃刻斃命。”惜墨記得秦墨舞是這樣給她講述迷羅香的藥性的。
    惜墨沒有見到過新鮮的迷羅香,隻是從秦墨舞那裏見過已經磨成細末的藥粉,但是她卻牢牢地記住了迷羅香那種讓人心神俱醉的淡淡香味。那日,在“隨香苑”六王妃的臥室裏,幽幽安神香中就混雜著迷羅香。
    皇家的太醫院中有著天下最豐富的藏藥,迷羅香能在六王妃的臥室裏被發現本不該是一件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但是,惜墨想起了秦墨舞在向她講述過迷羅香的藥性之後,又說了一句:“迷羅香隻咱們秦家藏雲山中才有,也隻有秦家的人才熟悉它的藥性,懂得該如何用藥……”她當時的表情有些古怪,這一句淡淡點過之後,就再也沒有說什麼。
    難怪連太醫院的太醫們和許多民間名醫都對迷羅香束手無策,此毒唯一的解法隻有已故的“妙手回春”秦鬆陽知道,秦鬆陽把迷羅香的解法傳給了自己唯一的孩子——秦墨舞。而秦墨舞在確定惜墨是顧雲宣的得意弟子之後,在短短幾日內把自己畢生所學盡數教授給惜墨,其中就包括迷羅香的解法。
    秦墨舞曾經向惜墨提起過,藏雲山是一座沼澤遍布、毒蟲橫生的密林,除了世代進山采藥的秦家人外,幾乎沒有人能夠活著從裏麵走出來,因此,這座山就被公認為是秦家的私人領地。當時,惜墨並沒有在意。但是現在秦墨舞的這句話,卻總讓惜墨隱隱覺得段林風中毒一事非同尋常。
    是北戎人無意中得到了迷羅香,還是……
    惜墨搖搖頭,或許是她想多了。天大地大,她師叔秦墨舞沒有去過的地方很多,說不定在北戎境內,也有出產迷羅香的地方。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要讓段林風快點醒過來。
    惜墨定了定神,運氣至針上,開始為段林風實施最後一次針灸。
    將段林風身上的最後一根銀針拔出來收好之後,惜墨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終於結束了!她心裏突然有些苦澀,是治療結束了,還是她多年的夢結束了?
    可能是今天施針大耗氣血的緣故,惜墨隻覺得很困,困得連頭都抬不起來。她實在堅持不住了,決定在床邊趴一趴。
    “絕對不能睡過去。”惜墨在心裏告誡自己。可是她太累了,最終沒能抵擋住困意的侵襲,很快就睡著了。
    模糊中,惜墨感覺到一道灼熱的目光正在注視著自己。是誰?不是自己在做夢吧?不像,不像是夢。惜墨慢慢地睜開眼,發現自己仍然趴在床邊。隻是……
    惜墨猛然直起身來,正對上一雙幽深得不見底的眸子。天哪,段林風已經坐了起來,正在定定地看著自己。
    惜墨隻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就要從胸腔中跳出來了,她屏住呼吸,注視著段林風。林風哥哥,你能認出我來嗎?我是葉子,我是小落。
    不,不行,如果他認出她來了,那她該怎麼辦?她應該痛快地承認還是應該矢口否認?
    段林風的目光中有驚詫有迷惘還有探詢,他看著惜墨,像是在確認什麼又像是在竭力地否認什麼。
    惜墨慌張地撤回與段林風相交的視線,低下了頭。她怕自己再與他對視一會兒,會忍不住叫出他的名字。這種渴望像火一樣在她身體裏熊熊燃燒,惜墨隻覺得自己就快要忍不住了。
    叫他的名字吧,在密道裏,在你以為自己的生命即將結束的時候,你不是連老天都敢蔑視嗎?你在顧慮些什麼?不要再去想六王妃和那個孩子了,難道你還想為自己的人生再留下遺憾嗎?
    惜墨隻覺得自己像中了魔咒一樣。她抬起頭來,與段林風的目光相接,微微地張開了口……
    “顧大夫……”一句突如其來的詢問把惜墨從剛才沉迷的情緒中驚醒,她轉過頭,看見了孫管家。
    然後,她聽見孫管家發出一聲難以置信喊聲:“王爺?王爺醒了!!”
    “來人!王爺醒了!快告訴王妃,王爺醒了!!”在孫管家的喊聲中,臥室裏湧進了一大群人。
    他們都緊張地注視著他們剛剛蘇醒、神情還有些恍惚的主子,不知所措地站了一地。
    惜墨默默地退到床邊,望向段林風,在心裏輕輕地說:“林風哥哥,我是小落。”
    惜墨垂著手站在段林風的床邊,她的身後站著六王府的孫管家。
    六王妃懷抱著剛出生幾天的小世子,坐在床邊的椅子上。
    惜墨之前見過六王妃兩次。一次是六王妃分娩時,那時的她無助而又軟弱,象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那樣緊緊地抓住惜墨的手;另一次是在六王妃分娩的第二天,那時的她優雅而又滿懷悲傷,是一個急盼著自己的夫君康複的溫婉的妻子。今天,惜墨感受到的,是六王妃滲透到骨子裏的柔媚。
    雖然六王妃剛剛經曆過生產,身形仍有些臃腫,但這絲毫不影響她的美麗。她身披一件寬鬆的長袍,濃密的頭發鬆鬆地挽起,眼波似水,嘴角含情,更增添了一種柔和的母性之美。
    麵對這樣的一個女人,有哪個男人能不為之傾倒?
    “孩子出生的第二天,太後娘娘就下懿旨賜名盛濯,可見太後對這個孩子有多麼疼愛。王爺,你來抱抱看?”六王妃的語聲溫柔如水。她起身,要把孩子遞過去。可是六王爺卻像沒有聽見她的話一般,一動也不動。
    六王妃抱著孩子的手停在半空中,立在她身邊的碧兒很機靈地上前去接過了孩子。六王妃朝她一點頭,碧兒便抱著孩子走了出去。
    “孩子的大名是太後娘娘賜的,乳名由王爺來取吧?”六王妃順勢緩緩地在床邊坐下,注視著段林風,媚眼如絲。雖然她知道,段林風根本就沒有在聽她的話,因為他的目光四處亂轉,甚至有好幾次都停留在那個應召而來的江湖郎中身上。但是,她什麼都不能說,什麼都不能做,她隻能忍耐。
    半晌,段林風才從惜墨身上收回目光,淡淡地道:“王妃覺得好,本王就覺得好。”
    六王妃臉上的表情稍微一僵,然後很快恢複了正常。她回過頭,正色向孫管家吩咐道:“顧大夫每天上午過來為王爺試脈,直至王爺完全康複。王爺蘇醒的事情要盡快稟明太後和皇上,免得他們掛心。”
    惜墨雖然低著頭,但仍能感覺到段林風如電一樣的目光不時地在她身上停留。
    “不能再這樣了,”惜墨在心裏告訴自己,“過幾天,等他體內的毒完全除清之後,我就馬上離開。”
    惜墨一踏進“落葉居”的院門,就看見了段林風。
    這些天來,經過惜墨的針灸和湯藥的治療,段林風體內的餘毒基本上被清除幹淨。他的身體恢複得非常快,已同常人無異。
    現在,段林風剛剛練完功,正從侍從的手上接過手巾。他赤裸著上身,露出了寬闊的肩膀和結實肌肉。當目光轉到惜墨身上時,他手中的動作停了下來。他把毛巾重新丟給侍從,眼睛看著惜墨對侍從說了些什麼。
    惜墨低著頭站在段林風麵前,目光始終不敢和他接觸。
    她不知道這是段林風無意的行為還是對她有意的試探,他竟然讓她替他擦汗。
    盡管惜墨不停地告訴自己,自己現在是個‘男人’,男人給男人擦汗根本就沒有什麼;但是她仍然心情激蕩,緊抓著毛巾的雙手也微微地顫抖起來。她看不見自己現在的表情,根本不知道她現在早已麵紅耳赤,女兒態畢露。
    惜墨手中的毛巾輕輕地滑過段林風的額頭,眉梢,鼻端,臉頰和嘴角,再往下,她的目光定格在他左胸前的一道深深的疤痕上。
    惜墨知道這道傷痕,當年段林風就是因為這個致命的傷口在她家裏躺了整整半個月,才從鬼門關轉了回來。如今,這個促成他們曾經的緣分的傷口早已愈合,隻剩下一道醜陋的傷疤。
    惜墨深吸一口氣,勉強收斂心神:“王爺,可以試脈了。”
    段林風隨便披上一件外衣,輕鬆地往身後的木籬笆上一坐,把左手往前一伸。
    惜墨看著他,稍一猶豫,低聲道:“還是請王爺到室內吧。”
    “不,”段林風像是故意和她作對,“不用,就在這裏。”他抬起頭,直視著惜墨。
    惜墨歎了口氣,蹲下身,用左手托住段林風的手,右手輕輕地搭在他的手上。
    這一瞬間,惜墨想起了那個傍晚。那個紅霞滿天的傍晚,段林風突然抓住了她的手,緊緊地握著。他的手滾燙,手心裏全是汗水,他們就那麼手牽著手往村裏走去……
    “顧大夫是哪裏人?”冷不妨,段林風問了這麼一句。
    惜墨微微一頓,隨後鎮靜地回答道:“五河郡,留步鎮。”五河郡與她從前住的地方相隔幾萬裏,惜墨並不擔心這個答案會讓段林風懷疑。
    兩個人就這麼沉默著。
    一陣風過,落葉飄零。
    “葉子!”驀然,段林風低沉的嗓音在惜墨耳邊響起,她心裏一驚,猛然抬頭。
    段林風把視線從滿天落葉上收回,深深地望著惜墨,“葉子,都落了。”
    惜墨逃一樣地離開了“落葉居”。
    回到自己居住的小廂房後,惜墨飛快地將自己的衣物收拾好。
    “一看到顧大夫本王就會想起一位故友。”臨別時段林風的這句話,更加堅定了惜墨離開的念頭。
    她不想走,也舍不得走。但是承認自己的真實身份留下來,對她來說又意味著什麼?段林風有妻有子,她將會要扮演一個什麼樣的角色?
    “鎮國王爺的寵妾”?這不是她想要的名號。她不願意和別的女人分享一個男人,她要和自己心愛的人彼此完全地擁有對方。即便段林風願意為她拋棄妻子和孩子,她又怎麼會允許自己眼看著他遭受世人的唾罵而不管不顧?更何況,她知道她的林風哥哥不會就那樣輕易地就卸下自己應負有的責任,她更不能留下來讓他左右為難。
    在葉吟落的世界裏,沒有誰能取代段林風的位置。雖然葉吟落根本無法和六王妃相比,她隻是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鄉村女孩子,但是她同樣願意為心愛的人做一切事情:為他生,為他死;為他笑,為他哭;為他癡狂,為他絕情……
    或許在今生今世,葉吟落再也無法接受別人的感情了。但是沒有關係,她還是顧惜墨,顧惜墨可以有自己新的生活。
    而在顧惜墨的世界裏,沒有人能取代她自己的位置。從密道裏出來的那一刻起,顧惜墨就在心裏發誓:從今以後,我再不會受任何感情的牽絆。顧惜墨要隻為自己而活!
    林風哥哥,讓我以顧惜墨的方式替你的小落活著吧。
    惜墨的手撫上身旁已經打好的包袱,最後看了一眼這個小廂房,她在心裏告訴自己:是時候離開了。
    段林風站在樹下,看著顧惜墨遠去的身影。
    “兩天的時間,隻要再給我兩天的時間,我就會弄清楚,顧惜墨到底是誰?”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在心裏默念。
    在他的手心裏,靜靜地躺著一片枯黃的葉子。
    或許是老天開始眷顧惜墨了。
    惜墨昨天剛決定要離開,第二天一大早,一道聖旨就遂了她的心願,正好節省了她原本準備好的一番說辭。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顧惜墨救治鎮國王爺有功,使吾國免遭慘失棟梁之痛。現賞賜京郊府邸一座,黃金萬兩,良田千頃。另任顧惜墨為尚方待詔①,即日起入宮任職……’”
    惜墨跪在地上接聽聖旨的時候,偷偷瞄了一眼段林風。段林風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惜墨不能從他臉上讀出他的情緒。
    “這樣也好,”惜墨告訴自己,“林風哥哥,以後你就不用費盡心機地試探顧惜墨了,安心地做鎮國王爺吧。”
    惜墨接下了這道聖旨,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緊接著,她的心又微微惆悵起來。
    畢竟,要放棄一段感情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何況這種放棄本非惜墨所願。
    進宮也罷,宮中藏書藏藥豐富,定然能讀得到許多以前沒有讀過的醫書,能看見許多以前沒有親見過的藥草。時間長了,就不會再去想東想西了。而且宮中消息靈通,一定能夠很快就找到師父和師兄師姐……
    惜墨挑起馬車車廂的窗簾向外望去,巍峨雄偉的皇宮禁城離她越來越近了。
    【注釋】:①尚方待詔,是宮廷內協助調理或待命調理皇帝及宮中其他成員之醫藥的官職。尚,主也;尚方,主方藥也。
    當太醫令華遠山將惜墨領進屋裏時,惜墨就感受到了一道道不甚友好的目光。
    少府中的太醫們大都師出名門,個個行醫多年、經驗豐富,他們對年紀輕輕的惜墨自然客氣不到哪裏去。再加上惜墨是新人,對情況不熟,許多事情無法立刻上手,她也就實實在在地處於“待詔”的狀態中了。惜墨每天不是翻看醫藥典籍,就是瀏覽藥櫃中的藥草,倒也輕鬆自在。
    京郊的府邸離皇宮太遠,況且一個人住也無趣。好在惜墨現在已經再不是那個剛進京城時身無分文的窮酸郎中了,她在皇城的普通居民區中買下了一座不大的二層樓閣,又添置了一些家具和日用品,就這樣住了下來。
    每天,惜墨往返奔走於住處和皇宮之間。她也曾去過“君悅來”客棧幾次,希望能在此打聽到有關師父和師兄師姐的消息,可惜每次都徒勞而返。
    成功地救治了六王爺可不是一件小事,皇帝的賞賜聖旨也早已頒下,此事應該舉國皆知。更何況顧老頭正是為此來京城的,他對此事定然格外關心,若是聽到消息必定會千方百計地尋到自己。惜墨也知道事情急不得,唯有按下性子,耐心尋訪。
    現在唯一讓惜墨掛心的就是段林風的傷勢。雖然惜墨離開鎮國王府的時候,段林風已經基本康複。一切看起來都已經圓滿結束了,可惜墨心裏卻總是感到不安。
    待在少府中的這些日子裏,惜墨查遍所有皇家藏藥都沒有發現迷羅香。
    由於惜墨到達王府中時,段林風背上的箭傷早已愈合,她無法斷言段林風的昏迷是北戎人箭上的迷羅香所致,還是回朝後有人暗中投毒所致。
    還有一個不爭的事實讓惜墨百般疑惑:宮中藥房裏都沒有的迷羅香怎麼會出現在六王妃的臥室裏?難道……
    惜墨搖了搖頭:不可能。
    她看得出來,六王妃對段林風十分癡情,又剛剛為他生下兒子,她沒有任何理由對自己心愛的男人下毒。惜墨寧可相信是自己的嗅覺出了問題,也不願意去懷疑六王妃。
    那,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顧惜墨雖然不能以葉吟落的身份待在段林風身邊去愛他,但是她也絕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到段林風。所以,隻要事關段林風,惜墨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
    眼看已經到了傍晚,惜墨直想得頭都大了,也沒有理出個頭緒來。她最終決定先放棄對這個問題的思考,到外麵去逛逛。
    此時秋意正濃,落葉繽紛,惜墨悠閑地走在京城寬闊的大道上。微寒的秋風吹過,讓她神清氣爽。人們都說“春風得意”,而惜墨卻隻愛這宜人的秋風。
    傍晚的陽光給原本濃重的秋意增添了一絲微弱的溫暖,高遠的碧空中不時有南去的雁群鳴叫著掠過。
    惜墨很小的時候就聽鄰家的老奶奶講過,鴻雁可為分居兩地的戀人傳遞書信,以解他們的相思之苦。這是一個多麼美妙的傳說啊!隻是後來惜墨才明白:長路遙遙,錦書難托,一片苦情又豈是幾尺薄錦能訴得盡,幾隊鴻雁能傳得完的?
    惜墨停下腳步,驀然抬頭,卻發現自己正站在鎮國王府的大門前。
    惜墨隻得苦笑了起來:雖然京城的街巷交錯繁複,但她卻能準確地找到六王府的位置;看來“路癡”這個名號與她不符,等見到師姐後要告訴她自己已經改名為“情癡”了。
    想到這裏,惜墨自嘲地笑了笑,轉身離開。
    惜墨迷迷糊糊地又轉悠了半圈,才發現自己已經走進了一條深巷之中。深巷兩邊高牆聳立,顯然周圍絕不會住著一般的小戶人家。
    惜墨又往前走了幾步,隱約聽見前麵拐角處有人語聲傳來。她不敢再走,順勢避在拐角處的牆後。前麵的人說了些什麼,她沒有聽清楚,隻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
    惜墨的好奇心被勾起,索性靠著牆,慢慢地探出頭去。
    不遠處,一個人影正對著一頂軟轎長揖,似乎在送別。直到軟轎消失在巷子盡頭,那身影才轉過來,很快地隱入牆內。
    他這一轉身,惜墨看清了他的麵容,這個人竟然是鎮國王府的孫管家。鎮國王府很大,自己轉悠了半天卻轉到了王府的後巷。隻是惜墨弄不明白的是,從孫管家的態度看來,軟轎內的人定然身份尊貴。這樣的貴客駕到,為什麼不走正門卻要從後門出入?
    惜墨正在出神間,隻覺得肩上被人輕輕一拍。她吃了一驚,差點叫出聲來,回頭一看,站在他身後的赫然是鎮國王府的主人——六王爺段林風。
    惜墨記得五年前,段林風隻比她高出一點點。可現在兩人站在一處,自己卻隻及段林風的肩膀,身高的差距讓惜墨倍覺沉重的壓迫感。
    段林風一身青色衣袍,英氣逼人,正在用黝黑的眸子緊盯著惜墨,似乎在等待她的解釋。
    惜墨在心裏哀歎了一聲,自己現在該有什麼反應才算是最合理的?像李媽媽見到六王妃那樣誠惶誠恐地跪下請安,然後再結結巴巴地解釋說自己是無意中閑逛逛到這裏來的?
    幾個念頭在惜墨腦中迅速地轉了幾轉,都被她一一否定。顧惜墨又不是王府的奴才,用不著那麼奴顏婢膝。既然不知道怎麼開口,那就順其自然吧。段林風既是身份尊貴的王爺,也是尚方待詔顧惜墨曾經的病人,郎中見到了自己的病人,應該有怎麼反應呢?
    想到這裏,惜墨反倒輕鬆了起來。
    她直視著段林風,很自然地問道:“六王爺的傷勢是否已經痊愈?”他們好不容易才能見上一麵,要問便問最關心的吧。
    段林風看著惜墨,瞬間有些恍惚。
    這個長得酷像小落的郎中並沒有出現他意想之中的慌亂失措,反倒很平靜地問了這麼一句。聽他說話的語氣,似乎並沒有把自己當成是一個王爺,反倒是像一個大夫在詢問病人病情那麼純粹。
    如果你不是小落的話,為什麼我的心會在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疼痛?如果你不是小落的話,為什麼我在聽到你被召入宮為官的消息時忍不住要發狂?如果你不是小落的話,為什麼會接連幾天徘徊在王府附近?
    不管我的直覺有沒有錯,我都要再試一試。因為我已經等得很久了,不想錯失任何有可能找回小落的機會。
    於是,段林風看著顧惜墨,嘴角微微上翹,“托顧大夫的福,已經痊愈了。”
    惜墨知道段林風長得很好看,也知道段林風笑起來很好看,但是再一次看見他笑時,自己仍然忍不住要臉紅心跳。
    五年前的段林風還是個青澀少年,他的笑就像在春山中靜靜流淌的清泉一樣,幹淨而羞澀;現在的段林風曆經沙場上的生死搏殺,已成完全蛻變成一個剛毅的成熟男子,他的笑就像蒼茫大漠中的綠洲一樣,自信而優雅。
    惜墨不由得看得呆了,原本的從容自在一下子都不知哪裏去了,本來已經想好的話也全忘了,隻是局促地站在那裏,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她隻是在心裏在默念道:如此的人物也隻有六王妃那樣的傾城之容才能配得上了。
    想到這裏,惜墨心中黯然,再也提不起一點精神來。她抬起頭,準備告辭離開。
    可是段林風偏偏不給她機會,他微微一笑道:“本王在街上閑逛,無意中逛進這條巷子。”
    堂堂一個王爺閑逛竟然會逛到自己府邸的後巷來,想想這個理由也很可笑。這也正是惜墨原本準備好要說的理由,這樣看來,這兩個人還真是“心有靈犀”。
    段林風馬上接到:“沒想到能在這裏碰巧遇見了顧大夫,看來今天我們還真是有緣。”
    正是因為“有緣”這兩個字,所以惜墨和段林風現在正麵對麵地坐在京城中最大的酒樓——“醉香閣”裏。
    “顧大夫是本王的救命恩人,理應給本王一個向你當麵道謝的機會。擇日不如撞日,今日遇上了,不妨一起去喝一杯吧。”麵對這樣的邀請,惜墨實在想不出什麼好的理由來拒絕,更何況,她根本就不想拒絕。
    他們的座位正好臨窗,此時天色尚早,滿窗清風秋色入懷,別有一番雅韻。
    段林風輕輕舒了一口氣,把視線從窗邊移回,對惜墨笑道:“先人曾做過‘秋風辭’來吟誦秋情秋景,不知顧大夫可曾聽說過?”
    也不等惜墨回答,他便低低地吟誦了起來:“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泛樓舡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蕭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吟完之後,看著惜墨,以目光詢問她。
    惜墨想也沒想地答道:“我小時候曾跟鄰家的一位老先生念過一些詩詞,也知道這是漢武帝吟秋懷情所做的‘秋風辭’。那句‘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真是寫盡了武皇帝對青春年華一去不返的無奈傷感之情”
    段林風目中精光一閃即逝,似是不經意地道:“我早年也不曾讀懂其中深意,現在再讀頗有感懷。不知道顧大夫最喜歡裏麵的哪一句?”
    惜墨道:“現在還沒有什麼喜歡的句子。歲月流逝,人在這世間曆經滄桑,對一些事情的看法自然也會改變。說不定過幾年之後重讀‘秋風辭’,會另有感悟,也能找到自己喜歡的詩句了,到時再與王爺探討也不遲。”
    惜墨一抬眼,在瞬間捕捉到了段林風眼中隱現的光芒,頓時醒悟,在心中暗怪自己的鬆懈。
    五年前,她在家鄉河邊的樹下吟誦《詩經》,跟段林風提到過她跟隔壁的蔣老先生學認字。那時,段林風就曾經問她最喜歡《詩經》中的哪一篇,她回答道:“我還沒有讀完呢,所以不知道最喜歡哪一篇。等我都讀完再告訴你吧。”正好和她今天的回答異曲同工。
    段林風的每一句話聽似隨意,實則暗含玄機。他步步為營,句句試探,費盡心思、旁敲側擊地獲取與自己身世有關的信息。
    惜墨心中突然有些苦澀,林風哥哥,即便你認定了我是小落,那又能如何?
    段林風微笑道:“從顧大夫的話中能聽出來,你似乎曆盡艱辛、飽經滄桑,這倒和顧大夫的年齡不太相符了。”
    惜墨從自己的情緒中掙脫出來,集中精神,小心應對。她笑笑回答道:“我是師父收養的孤兒,自小沒有得到父母的關愛,對人情冷暖自然看得透一些,這倒也不足為奇。”她語聲一頓,很自然地將話題轉移到段林風身上來,“王爺平易近人,身上皇親國戚的痕跡卻不多,這也叫惜墨納悶。”
    段林風接道:“顧大夫眼中的皇親國戚應該是什麼樣子的?飛揚跋扈、不可一世;還是高高在上,睥睨百姓?”
    聽他這麼形容,惜墨覺得有些好笑:“在下可沒有那樣講。隻是在後巷中相遇時,惜墨並沒有對王爺行禮,王爺也不怪罪。一般的皇族中人,即便是平易近人,也都會對等級禮法甚為看重。偏偏王爺一幅毫不在乎的樣子,惜墨便有些好奇了。”
    段林風微微點頭,道:“在別人眼中,鎮國王爺兵權在握、戰功輝煌,權傾朝野,可又有幾個人知道他背後的辛酸往事?”
    段林風說這幾句話的時候,臉上掠過一絲淡淡的悲涼和孤寂。惜墨的心刹時收緊,隻想伸手撫平聚集在他眉上的傷痛,隻是她的手不能伸出去,隻能在桌下緊緊交握。
    段林風笑了笑,笑意拂去了傷感,他含笑望著惜墨道:“顧大夫對本王有救命之恩,大可不必把本王當作是什麼王爺看待。若作為朋友,顧大夫可願意聽一聽本王的故事?”
    惜墨點點頭道:“王爺抬愛,卻之不恭。惜墨願聞其詳。”她雖然進京時間不長,但在少府中待了這些日子,耳濡目染,場麵上的客套話倒也學得有模有樣。
    段林風拿起酒勺,替自己和惜墨斟滿了酒,舉起耳杯,朝惜墨道:“林風以這杯酒感謝顧大夫的救命之恩,先幹為敬。”他一仰頭,幹盡了杯中酒,將空酒杯朝向惜墨,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雖然惜墨很少喝酒,但她也知道,這樣的酒是絕對不可以不喝的。於是她心一橫、眼一閉,仰頭喝了下去。惜墨隻覺得一股辛辣的液體經過喉嚨直燒到胃中,嗆得她大聲咳嗽起來,直咳得眼淚都流了下來。
    段林風遞給她一塊帕子,笑道:“看顧大夫喝酒的架勢,還以為你是長於此道呢;現在看來,倒像是以前不常接觸這杯中物。既然你不善飲酒,那我們便改酒為茶吧。”他的語氣溫柔,關心之情畢現,隨即招呼小二把酒換成了茶。
    惜墨心中一暖,隨即又一酸,他在王府中也是這樣體貼備至地對待六王妃吧。
    顧惜墨尚有與段林風對飲的機會,可憐葉吟落則永遠不會有機會與他的林風哥哥把酒言歡了。
    就像現在,雖然他們中間隻隔了一張矮桌,可惜墨卻覺得是隔了千山萬水。
    想到這裏,惜墨的眼淚越來越多,她隻得拿起段林風遞給她的帕子急急地抹了幾把。然後抬起頭笑道:“這酒還真是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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