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過往 第七節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946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第七節、涼城與那些花兒
    自瓏女出生以來,便不見她言語哭鬧,阿婆照料她倒不用過多費心,瓏女安靜得讓人遺忘。
    瓏女若蘭,生在幽穀,自散芬芳自展笑顏。瓏女的嘴角似乎總是牽扯著一抹洞穿一切的笑意,那一雙栗色的眼睛充滿魅惑,以及看淡世俗的犀利。所有的人在這張容顏麵前,都有無地自容的感覺,做虧心事的人總是這般畏縮,不敢與人正視。
    天氣燥熱,正值四月天,空氣裏彌漫著百花的甜膩芬芳,泥土的腥味。婦人站在門前清洗長發,身旁絲瓜花開得大朵大朵,大片大片,惹地蝴蝶與蜜蜂上下翻飛。婦人邊搓洗長發邊抱怨,這頭發無論如何好生護養,依然枯黃,卷曲易斷裂。木盆裏的水升騰一片薄薄的水霧,婦人彎著腰,將頭賣進木盆裏,用手不停澆水在發上。
    瓏女拿著一大束野花走近,花朵似一串串水藍色的小鈴鐺,有序對稱地排列在綠莖上麵。她淺淺地笑,眼底有著看穿萬物的滄桑。
    婦人伸手摸索搭在絲瓜花加上的白棉帕,她輕輕遞進婦人手裏,婦人接過帕子擦掉臉頰的水珠,直起身來側身看,她一驚,仿佛看到鬼魂一般,隨後客氣地喊聲“瓏女。”對於瓏女,城裏的人多不與交往,一是她生世懸乎,生來就是啞女,偏偏又似乎有種魔力能輕易看穿別人的心思;二是她母親死得慘烈,而琰女的死,與這城裏的男男女女,多多少少是脫不了關係的。
    瓏女將手中的鈴鐺花兒揉碎,淡藍色的汁液染濕手指,滴進木盆裏,瓏女將揉碎的花兒扔進水中。
    “這東西對頭發好?”婦人瞪大眼睛問。
    她點頭,微笑著示意婦人彎下腰身,她將婦人的長發散在木盆裏,輕輕搓揉。瓏女的手指蒼白纖細,手指骨突兀得畸形,手指輕輕梳洗著長發,緩緩按摩頭皮,力道剛好。這塊深山裏的小村莊曆史曲折百回,那些不能泯滅的疼痛與複仇火焰,那些慘死的靈魂不能安撫,以及因為作了仇恨的工具而慘死的複樂公主與琰女,可是瓏女卻深愛這塊地方,那些仇恨已經沉浸在過去,為什麼一定要顛覆現在的快樂,清算那不知道過了好多個年代的舊帳?大家都忘懷吧,甚至不記得所有的過去,重新回到單純的歲月,沒有隱藏在黑暗的仇恨,大家安穩生活,就如同曾經的樂園中林。
    洗完發,婦人果真發現發絲柔順富有亮澤,覺得十分神奇,屈身向瓏女道謝。瓏女隻是笑,那笑容亙古不變,一點也不透露這16歲美麗少女的心思。
    不久,城裏已經傳開,山林中的鈴鐺花熬湯沐發,能使頭發柔順有光澤,且有消除疲勞的功效。
    城的女人們開始采用這個良方,時常熬哦一大鍋湯藥,全家通洗。女人洗後,頭發雖然依舊褐黃,卻潤滑飄逸;男人沐後,消倦提神。
    鈴鐺花被傳成神藥,可醫百病,可恢複青春。鈴鐺花湯藥風靡全城。
    城裏的男女老少漸漸忘記過去,不再記得複樂城,他們再也不在有星星的夜裏講述那流傳幾輩人的故事,沐浴鈴鐺花湯藥能讓他們擁有各種美好愜意的幻覺,仿佛攜一對翅膀,在雪白的雲間翱翔,他們自己編造故事,故事裏他們是主角,他們再也不講別人的故事,再也不用傳說來喂飽自己空洞的視覺。
    幻境裏沒有傳說,沒有複樂城,幻境裏隻有自己想要的美好,任自己馳騁的樂園。他們輕易就將那些祖輩的歲月忘記。
    除了瓏女沒有人知道,那鈴鐺花叫做拂塵花,拂去塵世過往。
    瓏女隻是笑,笑容裏萬般滄桑聚集,笑容裏有看透塵世的釋懷。瓏女本就是一段記憶,靠仇恨滋潤,幾百年來她以不同的方式存在,隻是將真實的曆史記載,而她不想複仇。是琰女的死,讓她明白,遺忘容易快樂,記載,隻會傷及快樂。那幾百年前的債,有誰會願意去追討,且如今大家安穩生活,這帳又如何算?即便告知這些後人,他們並不一定有感觸,畢竟年代久遠,仇恨變成曆史,他們早已不是當事者。
    瓏女用這拂塵花抽掉人們關於複樂城的記憶,再也不會有人知道複樂城,以及複樂城裏那悲涼的複樂公主,更不會有人知道中林慘死的男人們。
    人們隻知道這座城叫涼城,對於涼城的由來,他們很模糊,各自胡亂猜測。
    有人說,祖先避難逃到這裏。
    有人說,一群進山玩耍的人迷路,住在了山裏。
    有人說,一群文人建造的世外桃源。
    多麼美好的猜測。
    瓏女隻是淺笑,笑得很疏離。阿婆死前說:“你這隻妖怪,害死母親,又害死我,你總得客死全城的人。”那年她十歲,見阿婆落氣,沒有掉半滴眼淚。可是,瓏女明白,她一直在試圖拯救這片樂土。
    十歲那年,瓏女的頭發已經長到腰下,織兩條粗辮子垂在胸前,微黃的發散發淡淡的溫和的光澤。她從小就與阿婆不親近,阿婆一直覺得瓏女是個怪物,且因她琰女葬送了性命,心裏滿是憎恨與厭惡。
    那日,阿婆背一簍豬草往屋裏趕,卻因一腳沒踩實,摔到崖下,跌在那一片紫色的朝暮花海裏,全身骨頭錯位的疼痛以及鮮紅粘稠的血液使阿婆明白,這一生已是走到哦盡頭了。但是,決不可死在這朝暮花裏!趁身體還未完全麻木,阿婆匍匐在花海裏,一點一點挪動身軀,枯瘦的身體壓倒繁花青草,鮮血灑落在朝暮花裏,與晨露混合在一起,血紅血紅,如清晨斑駁的紅霞。
    阿婆棕色的臉頰上,一道道滄桑的皺紋抽搐,如一朵扭曲著綻放的菊花。她的雙眼外突,渾濁的眼白上麵蔓延著密麻的血絲,她薄薄的唇上麵,紋理深深,像裂開的傷口。青布上衣與黑色長褲被劃裂,滿是血跡。
    阿婆微張著唇,急促地喘氣。她知道要死,隻是她不願意死在這一片紫舞氤氳的朝暮花裏,她的女兒曾死在這裏,死得極其慘烈。
    慘烈到這十年來,阿婆依舊無法承受,那種撕扯心肺的疼痛無法轉移,她隻能壓抑在心裏,這疼痛卻腐蝕她的心靈。
    她堅決不能死在這片朝暮花裏,這可惡的花吞去琰女年輕的生命,她與這花有仇恨不共戴天。她在朝暮花裏艱難地爬行,手指甲裏嵌滿汙泥,她的眼神堅定,決絕,離開,一定離開這片害人的朝暮花。阿婆想起太多的往事,一點一滴都是琰女。記憶裏的畫麵無論如何切換,都是琰女的容顏,以及死時鋪天蓋地的鮮血。
    一漢子趕著水牛經過,見阿婆衣衫襤褸,全身是血,一點一點扭曲著想前移動,像一條負傷的蛇。
    漢子趕緊將水牛栓在樹樁,將阿婆馱在背上往回趕。阿婆趴在漢子的背上,低低地喚著:“琰女,琰女啊……”從琰女一出生,阿婆就將她視為生命中的唯一,十分疼愛與珍惜。正因如此,她無法承受琰女突然的懷孕,無法承受琰女的背叛,無法承受完美的琰女竟然做出如此不堪的事,她不停奚落辱罵琰女,心裏卻是在滴血,她無法說服自己來原諒琰女。
    阿婆更無法接受瓏女這個禍根,她不認為那是琰女的再生,不承認那是琰女的血脈,瓏女隻是儈子手,奪去女兒的生命與幸福。她恨,恨得徹底!上天,還我的心肝寶貝!
    漢子背著阿婆進院門時,瓏女剛煮好一鍋豬食,正抱著一桶豬食向豬圈移動。小小的身軀提不動大木桶,隻得將桶抱在懷裏,一小步一小步挪動,幼稚的臉頰被桶裏升騰的熱氣蒸紅,滿身汙垢,幾縷發絲垂進木桶裏,黏糊糊地掃來掃去。
    見到受傷的阿婆,便扔下木桶,同漢子一起將阿婆安置在床上。阿婆始終都是不看她一眼的,布滿皺紋的眼角流出渾濁的淚,她哭得隱忍,沒有一點聲音。
    瓏女跪在床邊,眼睛幹澀,她什麼都明白,隻是不想說話不想表達而已。母親采下那一朵微小的花,便是有緣,也是母親的劫難。那不僅是一朵花,更是幾百年的記憶,幾百年壓不滅的仇恨。
    阿婆隻是說:“你這隻妖怪,害死母親,又害死我,你總得客死全城的人。”阿婆的語氣很輕微,但其中蘊涵的憤怒卻榨幹她所有的力氣,她圓睜的眼暴突,去得如此不甘?是否隻是擔心,在靈魂居住的地方,找不到女兒呢?
    瓏女伸出一根指頭,輕輕擦拭阿婆眼角未幹的淚。她美麗稚嫩的臉,漠然無感情。
    不管用怎樣的方式生存,隻為存在的意義。
    
2024, LCREAD.COM 手機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