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緣來前世是今生卷四 第40章 心有千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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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聲tíjué,又報芳菲歇。惜春更選殘紅折,雨輕風色暴,梅子青時節。永豐柳,無人盡日花飛雪。莫把幺弦撥,怨極弦能說。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夜過也,東窗未白孤燈滅。”
我呆呆看了半晌,才在詩的上方寫下“千秋歲”三個字,擱下手中的筆。隻見躍然於紙上的字雖秀氣端雅,卻明顯有些疲軟,少了當年的清雋傲然之氣。是因為換了個身體不習慣了,還是經曆過太多心性變軟弱了,竟連字也失了當年的靈氣。
我長歎一口氣,正待把紙揉亂了扔掉,卻忽聽一個熟悉的男聲在不遠處冷笑道:“就憑你也想臨摹公子的字嗎?”
我愕然抬頭,“秦霧”二字幾乎脫口而出。隻是他此刻那不善的表情,冰冷如利劍般的眼神,讓我怎麼也掛不起友好的笑容。隻得聳了聳肩,揉亂那一團紙丟在地上。
秦霧幾步走到我麵前,目光淩厲地瞪著我,冷冷道:“你莫要仗著皇上的寵愛在這裏張狂。你充其量也不過是個替身,別以為能取代……取代旁人的地位。”
秦霧看著我的眼痛恨又悲傷,憤怒又失望,眼前忽然飄過秦離那希望成空的失落表情,心裏隻覺一時熱,一時軟。原來,在這個伊修大陸上掛念我關心我的,不隻有亦寒,不隻有雲顏,還有許許多多如秦霧般被我忽略的人啊!
原本沉重的心情竟因為他一句憤怒的責備而輕快起來,我怔怔地看著秦霧,隻覺他又長大了不少,當年的少兒郎,如今已可見下巴上淩亂的胡楂,卻唯有那雙眼依舊如從前般清澈純淨。
七刹三星,也唯有他還一直執著保留著這一分天真,曆盡紅塵仍不改其衷。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斜倚在靠背上看著他道:“能不能取代豈是有你說了算,不如你將那人的名號報來我聽聽。若真是勝我太多,我無顏爭奪,說不定真就飄然去了。”
秦霧一愣,顯是沒想到我會說這樣的話,訥訥了半天不斷重複著:“他是……他可是……”直到臉漲得通紅,卻還是說不出話來。
我憋了半天終於忍不住大笑出來。我自然知道秦霧說不出口,他們一直以為臨宇本是男子。要知道同性相戀,即便在現代也要遭人側目,更何況是在民風傳統保守的古代。
我笑了半天,卻發現氣氛異樣詭譎,仿佛連空氣也被下了禁令,不得喧鬧。一抬頭隻見秦霧已跪在地上,低眉斂目,恭敬地跪在地上。
而那受他跪拜的男子正很順手的解下身上玄色披風,緩步向我走來,雪亮剔透的銀色發絲被風帶動,將跳躍閃爍的光華映入暗紫色眼眸中,有歲月靜好的寧和,又有縹緲如仙的幻彩。
他將披風裹在我身上,低頭道:“為何穿得這樣少?”
我看著拖到地上快半截的披風隻覺好笑,扯著他袖子道:“還不讓秦霧起來。”
亦寒哼了一聲,才冷冷道:“起吧。”
秦霧恭敬地站起身來,仍是低著頭,全然看不清神色。但垂在身側的雙拳卻緊緊握住,半晌才一點點鬆了開來,垂首道:“屬下告退。”
我眼看著秦霧出去,背脊挺得筆直,卻說不出的落寞寂寥。我猛地回過身揪起亦寒領子怒道:“喂!你怎麼可以這般欺負我的人?”
即便被我揪起領子怒罵的時候,亦寒仍是一副清冷淡漠的表情,卻在聽到“我的人”時瞳孔驟然一陣收縮,猛地掐抱住我,冷聲道:“說,誰是你的人?”
“呃……”我一愣,有些被亦寒的怒氣嚇到了,縮了縮脖子,心道:好漢不吃眼前虧,於是很狗腿地答道,“你!隻有你是我的人!”
亦寒這才哼了一聲鬆開我,命人將午膳送上來,他知道我習慣了吃三餐。
可我看著桌上的菜卻沒什麼胃口,亦寒將布好的菜端到我麵前,我卻隻覺惡心。隻得苦著臉求饒:“我真的飽了,再吃胃都該撐壞了。”
亦寒憂心地看著我,伸出手輕輕撫著我麵頰,喃喃說的話像是自語:“你身子骨太弱了。我不想看到你再如當初那般嘔心瀝血,累壞了身子。有任何願望,我都可以替你實現。”
我有些感動,握住他的手,柔聲道:“亦寒,你想要這個天下嗎?隻要你想,我就能打給你。”
亦寒皺起了眉,臉上冰霜一片:“便是十個天下也抵不上一個你!”
“我知道。”心底有隱隱的憂傷,我探手撫著他棱角分明的臉,觸手都是堅毅,“亦寒,我想要結束這個亂世,我也有能力結束這個亂世。天下對絕大多數人來說或者是最夢寐以求的東西,於我卻抵不上亦寒你真心的一個笑容。然而……”
我放下手,慢慢轉頭望著殿外,明明隻有明滅交替的陰影,我卻仿佛又看到了萬裏河山。我淡淡地笑,聲音寧和而悠遠:“然而亦寒,我終究不是那養在閨閣中的女子。太多年了我以臨宇的身份活著,經曆著,早已拋不下他的責任和抱負。天下或者不是我想要的,爭霸天下,為黎民締造一個和平國度的動人過程卻一直在無聲無息間吸引著我。”
我拉起他的手和他十指相扣,眼眶有些濕,側頭忍了很久才沒讓淚掉下來。我凝視著亦寒水波洶湧的紫色眼眸一字一句道:“金荒冷,火灼熱,風無情,紅塵猙獰,烽火連天;黎民苦,妻子散,爺娘恨,神子沉寂,亂世何結。這些話是你讓人令其流傳的,是不是?亦寒,你可否老實告訴我,你為何故意對秦霧他們冷淡?為何任由天下傳你殘忍嗜殺之名?”
亦寒渾身一震,卻不說話,隻是靜靜看著我。
我輕皺了皺鼻子,聲音因哽咽帶了些鼻音:“因為你想讓他們永遠記掛著我,讓他們以為天底下唯有公子才是真心對他們好的,不想自己取代我在所有人心目中的位置,是嗎?”
我迅速擦掉墜下的淚,吸了下鼻子,才笑道:“林伽藍總不像臨宇那般堅強,動不動就哭,真難看。”我抬起頭,隻見亦寒正無限溫柔憐惜地看著我,我哽聲道,“亦寒,其實這世間唯有你和子默才真正了解我。我沒有野心,沒有一將功成的狠厲,卻絕不是一個甘於平淡的人。哪怕真有退隱山林的一天,也必是在生命燦爛綻放之後。所以,子默才會為我定下進攻風吟的最後一計,而你寧肯登上冰冷的帝位也要替我鋪就統一天下的道路。”
“亦寒,謝謝你。”我低下頭親吻他粗糙的掌心,“謝謝你這麼了解我,謝謝你為我做的這一切,更謝謝你能一直容忍愛護這般自私的我……”
亦寒一把拽過我的手腕,拉進懷裏,深深地吻。他抬起頭,氣息柔柔灑在我臉上:“臨宇,我一直以為自己可以無條件的付出,永遠不求回報。可是我錯了……”
他低下頭,一下又一下啄吻我的眼睫,鼻梁,嘴唇,聲音暗啞低沉:“我不是不求回報,而是所貪求的比任何人都多,都奢侈。臨宇,我要你一生的愛,永世的情,心裏獨一無二的位置,你……肯給嗎?”
“還用問嗎?!”我伸手勾住他脖頸,支起身狠狠吻上他的唇,直到他氣息火熱無法自控,卻忽然放開他,柔柔笑著,用心起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亦寒雙目中波光瀲灩,神情說不盡的溫柔憐惜。忽地伸手緊緊抱住了我,卻不知是一時激動,還是不願讓我看到紫色瞳眸中那晶瑩的閃爍。
那時那刻,那情那景,明明在深宮宅院中,我卻隻覺煙火熏然,歲月靜好。
來到古代的第六天,陰雨綿綿。我一個人在房中悄悄取下頸上的紗布,欣喜地發現掐痕終於變淡了。亦寒也曾問過我頸上的白布是怎麼回事,我隻告訴他睡覺時落枕了,這是我們現代的治療方法,很管用。他無法分辨真假,也就沒再追問我。幸好!
不知是不是來回穿越太累的關係,最近身體都不是很好,嗜睡,又沒有什麼食欲。我扔了紗布,迷迷糊糊靠在榻上打盹,忽聽一個極熟悉的女聲含著怒氣衝進門來,一跨進殿裏就怒吼道:“風亦寒,你給我滾出來!”
我猛地一震,睡意全無,狂喜地從床上蹦起來竄出去。隻見一個粉色紗裙的秀美女子正神色憤怒地打量著四周,直到目光落在我身上,憤怒的火苗變成了熊熊烈焰。
“居然真的敢金屋藏嬌。”粉衣女子氣得聲音都發抖了,“風亦寒,你給我等著!”
我卻全然不管她眼中的恨意,和臉上的憤怒,大叫了一聲:“雲顏——!”猛衝過去掛在她脖子上,在她震驚呆滯根本無法反應的時候,趁機捧起她柔香滑膩的臉蛋親了一下。
明明是在調侃她,我的眼眶卻竟然濕了,哽聲道:“雲顏,我好想你。”
雲顏呆呆地看著我,一時仿佛被抽走了魂般,任我調戲。
“不是真的吧?”她抖著唇,喃喃重複著這句話。隨後全身都顫抖起來,仿如枯樹上僅剩的一片樹葉,在風中擺蕩,脆弱孤單得隨時都會被吹落。
我笑著,用力地一把抱住她,哽聲道:“沒有什麼不能是真的。雲顏,就算你不相信亦寒,也該相信你自己啊。我曾答應過你‘天涯攜手君莫忘,飛鳥倦兮共返巢’,你以為我會輕易忘卻,拋下你一人回去嗎?”
雲顏還在顫抖著,然後有低低的如貓咪般的嗚咽聲一點一點溢出來。她狠狠一拳敲在我手臂上,嗆聲道:“你這個笨蛋!你這個言而無信的混蛋!明明說好我們兩個不會相互犧牲,為什麼還要擋在我前麵?你以為救了我我會開心嗎?你以為我會感謝你嗎?……”
“對不起!對不起!”我緊緊抱住她,隻覺肩上已是一片濕冷,不必看就能知道她早已淚流滿麵,“雲顏!我以後再不會犯了!不會再讓自己陷於險境,讓你擔心。雲顏,我知道你有多傷心,多難過。不過如今,一切都過去了。”
我扯開她,讓淚眼朦朧的她看我:“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雖然換了個身體,換了張臉,可依然健康地活著。”
雲顏擦掉淚,明顯消瘦的臉上掛起燦爛欣喜的笑容,凝目看去依舊秀美如朝陽,奪人心神。是啦!這樣才是雲顏,我認識的光芒四射,芳馨內蘊的靈秀女子楚雲顏。
她的聲音依舊有些沙啞,卻不再悲傷:“亦寒說你會回來,我還不信。那時……”她頓了頓,眼中猶有絕望的餘悸,“那時你的氣息都沒了,心脈也停了,身體一寸寸變冷。亦寒卻死活不肯將你下葬,他說你隻是去了另一個世界,一定會回來。”
“當時,誰也不相信他,以為他悲傷過度瘋了。其實也怪不得他們,那時的亦寒當真如神魔般瘋狂恐怖。但我卻相信他的話,相信你沒死。”
“還記得很小的時候,你口中常常會冒出‘我的世界如何如何’的話。從前隻當是你的瘋言瘋語,在最絕望的時候想起來,卻成了我們唯一的救命稻草。”
“於是,我用‘定顏珠’保住了你的……身體,又將它存入冰棺中。不管真正知情的那些人怎麼說,我和亦寒始終相信你還會再回來。卻沒想到,你會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我們麵前。”
想到他們當年承受的痛,有些憂傷,又覺慶幸,慶幸我們終究還是又聚在了一起。我笑笑,道:“這是我本來的樣貌,很平凡,很普通,是不是!”
雲顏老實不客氣地點頭,隨即鄭重道:“唯有眼睛是一樣美的。”
我歎了口氣,撫撫她明顯瘦下去的臉:“扮成我周旋在朝堂上,又不能綻放光芒一定很累吧?”
雲顏搖了搖頭,笑容輕柔婉約,無限嬌美:“比起思念你的痛,其他苦都算不得什麼了。”
我正待說話,忽覺眼前銀芒一閃,隻見亦寒已站在了門口。一邊走進來,一邊語調清冷的問道:“臨宇的身體帶過來了嗎?”
他同雲顏說著話,眼睛卻隻看著我。雲顏疑惑地點頭:“帶過來了,隻是有什麼用嗎?”頓了頓,她睜大了眼詫道,“不會是要借屍還魂吧?”
我笑了起來:“可以這麼說,不過卻不知可不可……”
毫無征召的,我隻覺得眼前一黑,還沒來得及做任何反應,已栽倒了下去。
我隻覺自己昏迷的時間很短,不過是眨一眨眼的瞬間,就像從前在地上蹲久了,猛然站起來一時間眼前發黑那樣。清醒過來時卻發現我已躺在床上,雲顏正把著我的脈,亦寒語氣慌亂又暴躁地問:“怎麼樣?”
我睜開眼,正好對上雲顏凝重的臉。我故作輕鬆地笑道:“有什麼大驚小怪的,肯定是來回時空夾縫累了,等換了身體就會好的。”
雲顏搖了搖頭,神色古怪地看了看我,又轉頭看看亦寒,半晌才道:“不是這個原因。”
我愕然:“那是什麼?”
雲顏低下頭咳了一聲,兩頰微泛嫣紅,很不好意思的樣子,含糊道:“臨宇你……懷孕了,已經一個多月……”
我隻覺“轟”得一聲,全身所有血液仿佛都衝到了頭頂,又全數退去,臉上每一寸肌膚都瓦涼瓦涼顫抖著哆嗦著。
一個多月……懷了一個多月的孩子,我竟又懷上了徐冽的孩子!
這究竟算什麼?命運弄人嗎?心願得償嗎?還是自做自受?我不敢去看亦寒的臉,我甚至根本無法抬頭去看他的臉。
眼睛明明是星亮的,視神經明明是完好無缺的,我睜眼望去卻隻見茫茫然一片,白也不是,紅也不是。宛如小時候在陽光白花花的日頭下玩得久了,一進陰黑的屋裏,便覺一陣盲白,明明眼前景物宛然,我卻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
我與徐冽是前世積了怎樣的孽緣?才這樣剪不斷理還亂?事到如今,究竟是我欠他,還是他欠我?我不想再與他有糾葛,真的不想。可是……手顫抖地捂上平坦的小腹,隻覺痛,撕心裂肺的痛。可是,這個孩子,這個無辜的孩子,又惹了誰欠了誰。
我抬起頭,看到亦寒慢慢遠去的背影,恐懼像潮水一樣湧上來。他走得那樣快,那樣急,那樣決絕,仿佛這一去再不會回頭般。我驚恐地張大了嘴想叫他,卻發不出一個聲音。抬起的手臂頓在空中,茫然的無措的,以為能抓住他的衣角,卻發現他早已消失在視線中。
我低下頭,縮回冰冷的手,隻覺想哭,淚卻流不出來。耳中聽到沉重的撞擊聲,像幾百個烈性的炸藥忽然在殿宇中爆炸,連地基也跟著顫抖了。那顫抖,不甘到極點,憤怒到極點,又痛苦到了極點,於是隻餘絕望,鋪天蓋地的絕望。
我緩緩閉起眼,開口時隻發現自己的聲音竟比那七旬老嫗還要蒼老疲憊:“雲顏,不要問我……什麼都不要問我……求求你……”
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亦寒,亦寒,我與你之間究竟還有多少緣?多少結?難道愛到死、等到死、念到死,我們卻注定逃不出咫尺天涯的命運嗎?
小佚
08。08。24
第40章心有千結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