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親昵，還有什麼能讓哥暫時忘記痛苦？
    那夜，劍龍一直無語，隻是默默的配合，任由雪兒擺布。可能是淋了雨，可能是累了，他實在是有些昏沉沉，隻是感到痛，具體是哪裏卻還未知。頭嗎？心嗎？還是身上那些傷痕？
    雪兒終於累了，軟軟躺進懷裏，哥才漸漸入眠……
    醜時，熟睡的雪兒被哥猛然推到一邊，驚醒過來。
    “哥！你怎麼了？你——”雪兒驚恐地看著哥痛苦地在床上呻吟著、蜷縮著、顫抖著，滾落到地上。雪兒頓時清醒過來，哥的老毛病犯了。
    雪兒和以前一樣，打來一盆熱水，拿毛巾浸上熱水擰幹，拉起劍龍腹部的衣服，朝那傷口敷過去。
    開始是受到熱度刺激痛得叫了起來，隨著熱氣浸入，漸漸緩和。
    當雪兒好不容易扶哥躺回到床上時，她看到筋疲力盡的哥，臉上又泛起了灰白。她知道，哥又要這樣一動不動睡到至少下午才能起來了。
    雪兒的淚默默流了下來……
    雪兒記得第一次看到哥這樣時，還很小很小。哥也是突然痛得在地上翻滾，把小小的雪兒嚇得大哭了起來。
    他每次都是這樣，總要痛上個把小時，全身冰冷，然後就是死寂般沉睡，睡過之後又如沒發生任何事一般。
    第一次看到哥沉睡，雪兒以為，唯一疼她的哥要離她而去了。她一直扒在哥身上哭啊哭啊，一直到哥醒來才破啼為笑。
    這樣的事情總是隔個半年數月才發生一次，多半是在象今天這樣的陰雨天的晚上，在哥很累很累的時候。雪兒知道，那種痛苦全來自於哥右腹那個看似很深的傷口。
    她問過哥傷口的故事，哥不說話，眼睛裏卻滿是恨和痛。
    後來經不住雪兒再三問起，哥才輕描淡寫告訴她，曾經有一根長鐵簽插進他肚子，後來是他自己拔了出來。正當他快死的時候，是雪兒的媽媽在山裏救了他。
    “我的媽媽——”
    雪兒這個時候忘了繼續問哥到底是誰幹的這麼殘忍的事，因為她更想了解的是她的媽媽。而哥也正好把話題岔開，給她講起了她最喜歡聽的關於她媽媽的事。
    那個美麗、善良、柔弱、悲傷的叫月的女子……
    她是那麼地愛老公，而他卻殘忍地丟下自己和可愛的女兒去了！族人先說她是掃把星，害死了自己的老公。等她也死了，族人才發現，真正的“掃把星”原來是這個十個月就美得象妖精一樣的女孩。
    月是在去哭老公墳的路上碰上劍龍的。每次受到族人的欺侮，她總是要到山上老公的墳前哭他個半天。
    那天，她也是受了莫大的屈辱，跌跌撞撞跑上山去。路上卻被一個僵硬的身子絆倒了，那是個蜷縮成一團的男孩，腹部仍在慢慢滲著血。
    老公是以采草藥為生的，所以月也識得很多藥材。天性善良的她立刻將自己的哀傷拋在腦後，采來草藥為劍龍敷治傷口。
    這個男孩為月最後的日子帶來了生機，遇到了他，月才知道，自己並不是天下唯一不幸的人。
    她為他治好了傷並收留了他，他傷好後幫她照顧女兒，幫她做農活、做家務、做所有的事情，因為月的身體已經一天不如一天了。
    月最後的一刻，女兒已經熟睡了。盡管女兒還不懂事，但月也不希望她親身經曆這樣的生離死別。
    床邊隻有劍龍守候著。
    “小龍——我——我走後——雪兒就——就全靠你了——”
    “嗯，月姨，您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照顧雪兒！一輩子都照顧她！”
    “你——你真的——願意——一輩子照顧她——”月姨盯著劍龍，眼睛閃著光，那是回光反照嗎？還是最後燃起的希望？
    “我發誓！我會一輩子照顧雪兒！一輩子對她好的！”
    “好孩子——你——你長大了也——也一定是個——好丈夫——雪兒——交給你——我也——也——也放心了——”
    “月姨——”
    悲劇般的月姨，走的時候卻是在微笑。劍龍當時並不懂為什麼月姨會那樣說，為什麼流淚的生命到最後反而笑了，但他一直記著自己對月姨的承諾。
    若幹年後，他才想明白月姨最後的話，看著身邊熟睡的雪兒，他對天上的月姨說：“月姨！你真的可以放心了！”
    媽媽雖治好了哥的傷，哥卻落下這樣一個不堪忍受的毛病。
    雪兒好擔心！北方氣候更冷，哥的毛病會不會嚴重呢？等以後有條件了，一定讓哥好好治一治。
    雪兒抱住沉睡的哥冰涼的身體，一邊用自己的體溫去捂暖他，一邊想著自己一定要努力要努力，以後給哥和自己帶來好的生活。
    也隻有這樣的時候，雪兒才真正感覺自己是個大人了。
    當劍龍和雪兒終於在一個淩晨站在北京的大地時，林伊閣裏亂作了一團。
    “雲姨！雲姨！快拿夫人的藥來！”
    這樣的清晨隔段時日就會出現，雲姨諳熟地忙碌著。
    夫人伊水方一直有這個老毛病，她經常做同樣的惡夢，醒來後情緒就不穩了，抓頭發，捶打自己，慟哭，哭到暈厥。這樣的時候，她需要快速服用醫生開的鎮定劑。
    夫人終於安靜一些了，低泣著再次睡下。
    “唉——這麼好的人怎麼會這樣呢？”雲姨每每感歎。上天真的就不可能給予任何一個人所有的幸福嗎？
    夫人祖上曾是翰林院士，以文興家，傳下來都是文秀博學之人，包括女性後人都生得極其聰慧。據說夫人年輕時可是B大文學院的名媛啊！
    她嫁的林家祖上數代都是京津大商，朝廷采辦宮需都是要靠他們的。林董當年也是B大管院的高材生。
    可惜啊！天妒佳緣，這麼優秀的人物，這麼大的家業，卻沒有後人。據說以前曾經有過，但很小很小的時候就沒了。不是沒了，是弄丟了，為了這事兒，林老太太到現在還不能原諒他們。
    可憐見，夫妻倆二十多年來花了多少精力財力，找遍了半個中國也沒找到。也是啊，那麼小就丟了，恐怕早沒了。可夫人就是不死心，隻要一做夢，就硬說孩子還在。看來，這下又有忙頭了。
    這一對夫婦，在他們的圈子裏，可是有名的恩愛啊！當然，雲姨也知道，很多有頭有臉的夫妻都是人前恩愛人後冷，可林董夫婦那種恩愛卻半點也沒有假的！現在這樣的社會，還真沒見過哪個象林董這樣有錢有勢的男人那樣疼老婆的，為了老婆，有時他連公司很重要的活動都會推掉。有時候，夫人在林董麵前真象個小孩子，還撒嬌任性，唉——
    不過夫人也真夠可憐的，哪個當媽的能忍受骨肉分離的痛呢？要不是有林董疼，可能會更痛苦吧。
    林韻南在床邊的扶椅裏坐了許久，直到水方沉沉睡去，才起身輕輕走到露台，點燃一支煙。
    青煙嫋嫋，往事如織。
    ……和水方在B大聯誼會上相識，甜蜜相愛；
    ……文革開始，兩家都被打成“反革命”家庭，他們成了小“反革命”；
    ……為躲避批鬥的折磨，想方設法隱瞞身份，一起隨知青下到遙遠的陝南山村；
    ……在那裏舉辦了最簡單的婚禮，卻生了個最可愛的兒子；
    ……正享受無比的天倫之樂時，他們的“身份”被發現了，兩人作為更嚴重的罪名被揪了出來，眼睜睜與可憐的兒子拆散；
    ……押回北京受審囚禁，直到文革結束。回去找兒子，鐵柱媽卻說，龍兒一個人找他們走丟了。
    在牢裏都能堅強麵對的水方，這個時候精神崩潰了。從那以後，她不能想起龍兒，隻要一想，原本溫文爾雅氣質超凡的水方情緒就極不穩定。
    她經常夢到那個寒冰封地的雪天，整個世界都是兒子的哭喊聲，地上流出鮮紅的血，一群野狼從他們身邊跑過，紅著眼朝兒子的方向奔去……
    水方隻要從這個夢裏驚醒，一定會精神崩潰，一定會執拗地去找兒子。這樣的時候，深愛她的自己還能有什麼辦法？隻能同去，明明知道沒有希望，卻還要翻山越嶺，走街串巷，然後再徒勞而歸。
    但水方非常堅定地認為龍兒還在，一定還在，就憑著母子間那種天定的感應。
    今天這樣一個毫無征兆的早晨，水方又夢到龍兒了，這次夢到孩子好不容易跟上了抓他們的隊伍，正準備向他們跑過來，腳下的地突然裂開了一個巨溝，活生生將他們再一次分隔開。孩子扒在溝沿上伸著手哭喊著，眼睜睜快掉下去了。
    “龍兒——別過來！危險！啊——”
    從夢中驚醒，水方的老毛病例行發作，好不容易撫慰她吃下藥安寧下來。水方說這次的夢不一樣，龍兒向我們靠近了，一定要去西安找老同學幫忙再打聽一下，或許有漏掉的地方。
    韻南隻好推遲召開今天的董事會，準備去西安。
    就在韻南陪著水方再次去西安打聽消息的時候，劍龍也陪著雪兒來B大報到了。雪兒的情況特殊，已經在學校申請了助學貸款，這樣劍龍的壓力也小多了。
    雪兒的宿舍裏有六張床，睡五個人，另外一張放行李用。室友有一個是北京的，有小車送過來，看得出屬家庭條件很優越的那種；另外武漢和鄭州的兩個條件也不錯，是爸爸媽媽送來的；還有個湖南的，年紀看起來大點，是農村複讀出來的，一個人來報的名。
    “好羨慕你啊小雪！你有個這麼好的哥哥！”劍龍給雪兒鋪床時，湖南的張續芬讚歎不已。
    劍龍在外麵從來很少主動說話，這時也隻是埋頭做事，倒是雪兒與張續芬搭上腔，開始就交上了個朋友。
    天色已晚，雪兒將哥送出校門。本來學校安排了隨行家長住的便宜旅社的，但劍龍一想到這裏人生地不熟，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找到工作呢，手上僅剩的幾個錢還是得省下來。
    “哥——可一定要找個住的地方啊！明天要變天了！”
    “放心。明天好好上課。”
    劍龍頭也不回地走了，他還得趕回火車站去，隻有在那裏過夜，又淋不到雨又不用花錢，至於租房子，等找到工作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