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7
    你看，我心底流動的、滿滿的悲傷。
    漲潮一樣，從四麵八方洶湧而來，我避無可避。
    那名為悲傷的潮水，柔揉地滑過足趾、足踝、小腿、膝蓋……一點一點，慢慢的，靜靜的以排山倒海之勢淹沒了一切。
    空曠的原野，被寂靜的大河無聲無息地吞沒。
    寂靜的、次落埋葬的思念，還有愛戀。
    沒有聲音。連哭泣，都沒有人聽到。
    我的淚，在墜落的瞬間融入沒有溫度的潮水。連我自己，都看不見。
    你看得見麼？那為你而落的淚。
    E8
    手放在膝上，每動一下都可以感覺到韌帶澀滑地拉合。
    一下又一下，像皮帶磨損後的齒輪。離殤不禁為自己難得的幽默而笑了起來。
    抬頭的時候，他看見了因病缺了體育課的葉晗。
    她的身影消失在小樹林裏。
    陽光從枝椏的間隙中投射下橢圓的錯落的灰色陰影，青蒼蒼的草地散發著潮氣，幾朵粉白粉藍的小花乖巧地吐露柔嫩的淺黃花蕊，在陽光的照射下更添嬌俏。
    他微微挑唇，好心情地笑了起來，看到葉晗的長發在風中輕揚，割裂金色的陽光。
    然後，他看見了這一生都不會忘記的一幕。
    安靜的，以一種靜謐到了近乎哀傷的姿勢坐著的葉晗。
    陽光溫和地拂過她的麵容，映得她有幾分虛幻。深黑色的長發在陽光下流淌著一種華麗到近乎不真實的色澤，水鑽的發針在發間摧殘，她的神色是淡淡的，有如她淡到微微透明的肌膚，半眯的墨琉璃樣的眼瞳，因長睫半掩而漆黑的深不見底，吞噬一切光亮與聲音。寂寂如夜。
    她的麵容是那麼溫柔，她在做的事卻遠沒有那麼溫柔。
    森冷的刀刃劃過小臂，因逆著肌肉紋路而翻卷起一路血肉，她半張著唇，發出急促的清淺的喘息，小心而熟練地避開動靜脈血管，眼眸深處，那樣駭人的明亮從眼底湧了上來，和著麵上那一樣的興奮的神情合成詭秘的景象。
    他清楚看見，她的衣袖一直拉到上臂靠近肩的地方，肘關節下被一條冷水毛巾包裹著，這樣就可以避免血汙了衣；她身側的草地上放著一瓶含冰的礦泉水，應該是一會兒止血的；染血的纖瘦指尖的動作嫻熟而且專業，避開了所有可能血流不止的地方，似乎因為做得太頻繁而習以為常。
    可是，明明是那樣殘忍的自虐，她為什麼可以那樣淡然？
    他奪下她手裏的刀子時，她竟然在笑，笑容森冷如冰，反射著淒迷的華光。
    “離傷，從來不會攔我。”她的眉眼彎起，薄唇劃出優雅落寞的弧度，“他從來不會攔我的。”
    她抓起已經開口的瓶子，細細含冰的水柱靜靜澆過傷口，蟄痛麻刺的感覺一遍一遍，冷得好象，那把碎冰全都直接澆在骨頭上一樣，好象連身體，都凝結成冰。
    閉了眼，她因失血而慘白的唇勾起一抹淒然。
    離傷從來不會攔她，因為他知道她隻是需要發泄，而隻要是她想要做的事，他絕對不會下手去攔。他隻會在給她消毒上藥的時候格外的溫柔和細心，眉目間卻微微流露出些許自以為掩飾的很好的心疼。
    就為了他那微微的心疼，她在那次之後再也沒有自虐過。
    他也會很及時的，在她每次不開心的時候出現，然後她的不開心就會淡去。
    那時她的小臂上隻有淺淺短短的三道疤。
    而現在。
    她抬起小臂，翻卷的肉末邊緣微微發白，像被碾碎的雪色花瓣。殷紅的傷口觸目驚心，但也終是不再有血流出。那雪似的肌膚上，縱橫交錯二十幾條傷疤，深色的猙獰可怖。扭曲得像一條條醜陋的長蟲叮在手臂上。
    “夠了！”離殤終於是無法忍受，狠狠將刀甩在地上，染血的刀刃沒入泥土，土地漸漸染上淡淡的猩紅，“你不要老是拿我和那個人比！他怎樣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你不要總是說他不會怎樣，我不是他，你不要一直拿我和一個我根本就沒有見過的人比可不可以？！”
    葉晗怔住。驀然淺淺一笑。濃黑的睫毛擋住直射眼底的陽光，白皙肌膚下青藍色的血管纖細地顫動，無聲流淌著嫣紅的血汁。可以清楚看到，從心髒處攜帶而出的悲傷，在全身行進數公裏後疲憊地回歸心髒，再一次帶起沉積的悲傷。周而複始，永無止境，隻要心髒還在跳躍就不可能停歇。
    “是啊，你不是他，可是你太像他了……”
    “知道我為什麼不喜歡你麼？就是因為你太像他了。像到我經常不知不覺就把你和他聯係在一起。”
    “如果你以為你的臉是最能引起我對他的想念的地方，那就錯了；那其實對我來說是最微不足道的啊……他離開我之後，我見到的，我聽到的，哪樣不足以引起我對他的想念呢？就是這些樹葉，這些枝椏，還有從它們之間墜落的陽光，我都會看成他微笑的臉；我自己的聲音，音響裏的歌聲，老滅絮絮的嘮叨聲，我都會聽成他略帶沙啞的聲音……‘整個世界成了一個驚人的紀念品彙集’，而你，是其中最真實的紀念品，你的存在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他是真實存在過的，他曾經離我那麼那麼近，而我卻已永遠失去了他！”
    “你知道麼？你和他如此相似，卻僅限於相似。他和你，骨子裏完全是不同的。每次你用那張和他一模一樣的臉笑得溫和無比，就好象是在嘲笑我，他已經不在，我卻固執地留一個幻影做著無力的掙紮！我隻要看到你的臉我就覺得我快要瘋掉！你那麼像他，卻不是他，我能怎麼辦？我應該怎麼辦？你告訴我啊！！！”
    望著歇斯底裏的葉晗，離殤一言不發。
    她的嘴唇已經開始發紫，傷口迸裂，血絲滲了出來，麵色慘白如紙。
    她的身子微微趔趄了一下，沒有任何征兆的，昏了過去。
    離傷，我又想你了。
    N9
    在醫院裏，離殤見到了葉晗的母親，一位優雅高貴的夫人，舉手投足間風韻正濃，儀態萬千。
    明顯的，她的母親見到他時吃了一驚，但多年的曆練使她很快鎮定下來，甚至對他微笑。
    從她母親那裏，他知道了很多始料未及的事。
    比如，葉晗有抑鬱症。
    比如，葉晗的心髒一直有病。
    比如，班裏的魚兒就是她最好的朋友貓貓，也是她的表妹。
    再比如，葉晗和離傷那個故事的，最終的結局。
    其實，今天是葉晗的生日，也是離傷的忌日。
    故事的結局很簡單。
    葉晗生日那天，她和他在一個巷子裏遇到了離傷在道上的仇人。
    那天，如果不是葉晗突然發病，離傷不會走那條路；如果不是葉晗拖累著他，離傷本可以很輕鬆地逃掉；如果不是葉晗被人突襲，離傷也不會不顧一切護住她。
    也就不會，被那把刀穿透心髒。
    利刃割裂肌肉的聲音沒有阻礙地傳入耳中，鮮血在白襯衣上暈染開致命的殷紅，他用自己的身體遮住她，緊擁著她倒地。
    那是他最後一次抱她。也是他最後一次保護她。
    從那以後，再也沒人見到葉晗真正的笑容。
    葉晗有個習慣，她高興的時候，眼睛會睜的大大的，眼角眉梢滿是笑意；而她不開心的時候，眼睛會秀氣地眯起，彎如上弦月。
    她的眼睛，自那之後一直都彎若弦月。
    還有很多，沒人知道的事。
    可那都不重要了。
    故事已經結束了。
    離傷和離殤是從未見麵的孿生兄弟這種事，其實也沒有什麼意義。
    葉晗最終還是離開了中國，離開了水色市，離開了離殤的生活。
    她和她端莊優雅的母親同去了英國倫敦，也許她可以在那裏治愈她心底千溝萬壑的傷口，也許不能，時間讓一切都變成了未知數。
    離殤去送機，望著水色市藍得明淨純粹的、深沉的天空，直到飛機在那帶著宿命與預言的寂寞湛藍中消失。
    他想，她一生，或許都不會再愛上另一個人了吧。
    沒有人可以爭過死者。
    他把手探向口袋，那裏靜靜躺著一張他從葉晗筆記本上撕下的，寫滿了“離傷”字樣的紙，紙的最後，有三個字——
    我想你。
    I’mmissingyou。
    那麼，你，知道我喜歡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