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48章 此恨無關風與月(上)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0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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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天夜裏我悄然離開了紅葉集,一路北上。破曉時分在路邊一個破舊茶寮歇腳,隻我一個客人,店老板沏了壺熱茶給我,就回到櫃台倚在上麵打盹。漸升起薄霧,彌漫到天邊遠山,周遭的一切景致都跟著朦朧起來,仿佛深嗅一口就會吸入滿腹的水氣。
    萬俟兮去的那天也是這樣的天氣,我們當時正在說話,他忽然就沒了聲音,合目睡去,大片大片的濃霧湧進,模忽了他麵上淺淡的安然笑意。離開南疆後,我數次回憶那個清晨我都同萬俟兮說了什麼,竟是一句也想不起,隻是大霧遮掩中他的麵容分外清晰。
    憶及萬俟先生,心裏就會湧上愁緒,不疼,卻酸酸的。又有一名客人走進,見掌櫃的睡的正香,其餘兩張桌子都搖搖欲墜,就緩步到我對麵。他白衣勝雪,金冠束發,眸中裹著冰封涼意。我澀澀開口:“大公子。”
    他自斟了一杯茶,問道:“你是若耶玉家的人?夜驚寒也懂幻術,但卻沒有你隨心而發這般精妙。”我我微笑道:“我姓沐,名小橋。三年前家主壽宴,我有幸見到南疆前任家主萬俟兮,他大抵覺得我還不算愚笨,就教了我這保命的一招。”
    他應道:“原來如此,難怪你昨日不顧性命地護著沐花卿,原來是手足情深。”他靜靜喝茶,突然一挑眉眼:“為何一直這樣盯著我看?”我麵上一紅,所幸有麵紗稍作遮掩,他聲音淡漠:“可是覺得我豐神俊秀,風華絕代,就算一時看癡也是情有可原,算不得冒犯?”
    我心下一睹,這話多半是哪個女子跟他說的,麵對獨掌殺戮,性情冷漠的洛大公子能說出這番風趣的話的女子不容小覷。我撩起麵紗一角,輕抿了一口茶,他突然撈起一根筷子,直取我的麵們。我手中茶杯向外一撥,堪堪抵住,他手中筷子劃了個半圓,從下斜撩我的麵紗,我手中茶杯翻轉向下,正套住筷子,一彈杯底,幾滴殘存茶水疾射出去,他回筷一揮,震落了茶水,甩在桌上,原本就坑坑窪窪的桌麵又添幾處新傷。
    撒手棄了筷子,他暮然一笑,暖聲道:“我要去一趟滄州,你也跟著來吧。”話落,人已經起身向外走去。我木然跟著,走了三、四步才刹時歡喜,快步上前抓住他的手,依偎在他身邊。他身體一僵,卻並未如我猜想的那般一掌劈來,反而輕聲道:“我以後就喚你作小橋吧。”我握緊他的手,嫣然笑道:“小橋聽大公子的。”他跟著回握了一下,道:“走吧。”他的手指微涼,我斂眉低笑,如置身滿架繁花,九天雲端。
    此地距滄州三日車程,車夫是個慢性子,洛千重也不催他,任他緩行。車廂裏置了軟榻,茶水,他大半日都歪在上麵,時不時跟我說幾句話,間或我盯著他的時間太久了,還會打趣我幾句。他眸中涼意稍退,卻越發讓人摸不透,我不敢造次,想著來日方長,眼下還是謹慎一些。
    中午打尖,晚上住店但凡他露麵處,幾萬人空巷,而他身上的疏離氣息,讓最張狂的人也隻敢遠遠觀望。一路無事到了滄州。滄州,十九年前也是中原數一數二的名城,文人墨客比鄰相居,從軍習武蔚然成風,商路馬道四通八達。而經過那場傾國離亂,滄州城城池盡毀,百姓傷亡殆盡。
    十九年後,廢墟之上又起集鎮,商賈耕農,酒肆賭坊,也算熱鬧。揀了一家茶樓,在客人側目之際,閃進一間雅房。透過珠簾,正可看見說書先生的台案。點了幾道素菜,靜候。滄州亂是天下說書人壓箱底的段子,而滄州的說書人說起來更加恢宏,蒼涼,悲壯。世人對滄州亂已耳熟能詳,每年仍有人不遠千裏,奔赴滄州,隻為聽上這最地道的一回。
    “哄!”客人鼓掌歡呼,一名青衫中年人走上樓來,他渾身透著一份書卷氣,不卑不亢地朝眾人拱了拱手,行到台案前。店小二跟著奉上香茗,笑道:“淩先生,這可是上好的碧螺春,您潤潤喉。”淩先生微笑接過,喝了幾口茶,並指一叩木案幾,慢聲道:“今日淩某人就給諸位說一說這滄州亂!”
    “好!”眾人齊聲喝道。淩先生的聲音低沉輕緩,滄州亂在他口中更添了一份厚重之感:“諸位可知這天一樓正是老滄州城有名的武館‘君不見’的舊址。這‘君不見’三字取自館主本家詩仙李白的名篇《將進酒》,館主李全英隻是閣尋常武師,但為人豪爽且千杯不醉,黑白兩道的朋友都給他幾分薄麵,這‘君不見’的招牌也就在滄州城立起來了。卻說李館主有一獨子,稱作浣生,天資聰穎,又勤奮好學,長至十餘歲,已是滄州城那群少年遊俠中的佼佼者。李浣生同他父親一樣,愛抱打不平,常常召集一幫同歲的少年沿街巡視,街匪地痞見到他們拔腿就跑,就算是衙門裏的兵油子見著他們也要陪個笑臉。又因這李浣生生的唇紅齒白,一笑起來,兩個酒窩,又討喜又勾人,城中都喚他浣郎。
    轉眼間,李浣生長至十六歲,李館主夫婦倆開始為他張羅婚事,可這李浣生仍是少年心性,麵皮薄的緊,要是當著他的麵跟他說哪家的姑娘,他立刻麵紅耳赤地衝出去,幾天都看不著他人影。就是他的那幫小兄弟跟他玩笑幾句,都要挨他的拳頭。卻說這一日,李浣生領著一幫少年郎飛簷走壁地比試輕功,一少年體力不濟,踩翻了一個麵攤,老板娘揮著擀麵杖就要打人,一見領頭的是李浣生,立刻笑眯眯道,浣郎啊,比試完了到嬸子店裏坐坐,嬸子給你下餛飩。
    李浣生哈哈一笑,正要答話,眼角不經意向街上一瞥,頓時三魂走了兩魂,七魄失了六魄,從房簷上一個倒栽蔥就下來了。滄州城地傑人靈,不乏美貌女子,可加起來都不上眼前女孩的一根頭發。那女孩十三、四歲的模樣,披了一件雪白的袍子,長發用白色綢帶鬆散綁著,站在裱畫店中央,背後那些姹紫嫣紅的畫作襯著,活脫脫就是九天之上的仙女。
    李浣生趴在地上,覺得自己就要死了,可這麼漂亮的人兒,看一眼,死了也值了。少年郎圍過來,七手八腳扯他起來,見他麵上兩行清淚,還以為他摔疼了,立刻七嘴八舌地奚落他。李浣生癡了,傻了,不動也不還嘴,少年郎們這才看見了裱畫店裏的仙女,一個接一個地丟了魂,失了魄。店老板將一幅畫交給那女孩,她抱著畫卷翩然離去,李浣生等人還愣著神,竟無一人邁得動腿的!”
    台下眾人聽得是目不轉睛,這也難怪,旁的說書人說起這小姑娘都是一語帶過,有的幹脆不提,從來沒有人說的這麼詳細生動的。有幾個少年雙眼發亮,麵上滲出細密的汗,仿佛也見到了那小仙女,也丟了魂魄。洛千重喝一口茶,無甚表情的麵上突然多了一絲譏諷之意。
    那廂,淩先生喝茶潤喉,繼續開講,對於洛千重的這絲異樣我也就並未放在心上。淩先生道:“卻說李浣生等人如同被釘子釘住了腳,眼睜睜看那笑姑娘越走越遠,那眼淚嘩嘩往下流。又聽一人高聲道:這滄州城果真有趣,這麼一大幫傻兄弟杵大街上,這在京城可是十年八年都見不著的景啊!說話的是一位少年公子,錦衣華服,文質彬彬,他撂下話,見李浣生等人仍沒什麼反應,就嘻嘻笑著走了。
    李浣生等人又過了一會兒,才回了魂,各自麵色懨懨地回了家。這一夜,李浣生翻來覆去,無法入睡,外麵的月亮又明晃晃的。他看一眼,那月亮就變成了白日裏那個小姑娘的臉,不似白日那般冷若冰霜,而是笑中帶嗔,仿佛在說:你白天為何不叫住我,你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你以後,你以後可怎麼找我。李浣生的心就像被針紮了一下又一下,他是蒙頭大哭一場。
    李浣生翻牆出了府,一溜風地跑到了白天遇到那位小姑娘的那條街,他站在白天站過的地方,眼睛又濕了。無巧不成書,白日裏那位少年公子也是一個人出來溜達,見白天那個傻小子又在這癡癡呆呆,就推了他一下。李浣生正自神傷,沒防備,‘咚’地就倒在地上。那少年公子哈哈大笑,李浣生爬起,大喝一聲,將那少年撲到,兩個人就交起手來。兩人武功在伯仲之間,李浣生值氣頭上,出手毫無章法可言,打到最後已成了肉搏,力竭了,鼻青臉腫地癱在大街上。
    那少年公子大笑幾聲,牽扯到傷口,齜牙咧嘴地嘶哈半天,道:真痛快!三天之後我們再打一場,敢不敢?李浣生自一口應下,兩個互通姓名,擊掌為誓,就各自散了。李浣生做夢也不會想到,就是這場架為他惹來殺身之禍,為滄州百姓帶來滅頂之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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