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3章 莊生曉夢迷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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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寒比我還要懶散,烏漆長發披散著,隨意扯了件衣裳披上,用青花腰帶一束,墜著綠寶石的一端拖曳到地,隨著她的腳步嗒嗒地撞擊著樓梯。待她走近,我將那腰帶拎起一段掖在她腰間。
五指梳過她發稍,拉她坐下:“驚寒,我給你梳頭吧。”驚寒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鬆散綰了,從頭上拔下蝶翼釵給她簪上,偏頭看了一下:“好了。”忽覺頭上有什麼滑落,驚寒一翻掌,拖住了四蝶銀步搖。我摸著散開了的滿頭青絲,不覺失笑。箏兒給我綰的本就鬆散,全仗蝶翼釵和銀步搖相互鉗製,我卻抽走了半壁江山,焉有不散之理。
“笨!”驚寒嘴角微現笑意,站起身,抽出釵散了發,卻從袖袋裏摸出兩條銀色絞絲發帶,在我麵前晃了晃。我喜不自禁,忙坐下。
驚寒十指翻飛,頃刻將我的頭發反綰,步搖也端端正正地簪好。我也幫她綰了發,這才將心思移到挑選夫君的大事上。
大重朝後,天下各方勢力相互征伐討殺,七年戰亂,終形成了較穩定的七股勢力,相互製衡,倒也安生了許多。
大重朝僅存嫡係血脈康王擁兵蜀中,部下多前朝遺老,卻也招攬了不少青年才俊;南疆萬俟,其族人閑時為農,戰時為兵,善蠱,近年來與中原的交往日益頻繁;江浙一帶,豪族楚家,專營鹽鐵,豢養了不少亡命之徒,雖不成大患亦不容小窺;東北燕家,原馬匪出身,部下殘忍嗜殺,近幾年來出了一個英明少主,整頓軍紀,效果頗著;漠北蕭家,銀甲騎兵,驍勇異常,且家族有不世出的高手。
剩下的就是一左一右盤踞中原的神箭洛家與長刀沐家。兩家均家史淵源,子嗣眾多,盛從軍習武之風,推崇謀略,部下多能征善戰之士。另,江南腹地最是富庶,寧、崔、陶三家富傾天下,各方勢力均對其垂涎三尺,但相互顧忌,尚無一方妄動。從南到北,蜿蜒河道上盡是水寇,勢力相交處多土匪強盜出沒。
而若耶山莊,背倚大漠,左臨燕家,南接洛家、沐家,順水道直通楚家,端是個險要所在。這七家均有適婚男子,怕都是要將我與玉家囫圇吞下的凶狼惡虎。
手指落於圖上,圍著玉家畫了個圓:“玉家連城,美人如玉!”
驚寒麵色凝重,落指於圖,從洛、沐兩家直指若耶山莊:“連城,你可想過會有人以武力犯莊?”
我無謂一笑:“既不能問鼎大重,將百年玉家收為己用也足以威懾四方。我倒不在意,就怕娘受不得。不想了不想了,出去走走吧。”
驚寒與我並肩下樓,沿著牡丹叢行向湖邊。我道:“驚寒,你後悔來若耶山莊嗎?”
驚寒反問:“你想說什麼?”
我拉過她的手:“驚寒你知道的,我若出嫁娘一定讓你隨行,這委屈你不必擔。”
驚寒臉上現出一絲迷惘之色,她慢慢抽回手,道;“當初是我哭嚷了要上若耶山莊,爹他也一定傷心的緊。如今天大地大,你以為還有驚寒容身之所嗎?”
她冷了神色向前走去。我佇在原地,看怒放牡丹,心情卻前所未有的沉重。六年來,我一直粉飾太平,可若耶山莊早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連城!”驚寒忽然旋身喚道,身形如流風回雪。她雙手在空中一揚,一股似清雅又濃烈的香氣撲麵而來。她右手食指當胸平平一劃,一道晶瑩的琴弦浮現,如是平劃,懷中多了一具古琴,五指輕彈,竟似有樂聲響起。
初聽細不可聞,突清亮絕頂,仿佛瓊漿玉液注入五髒六腑,無比熨貼。
琴聲漸漸婉轉下來,濤聲,鳥鳴,鍾聲,澗泉所有美妙的聲音跟著湧來,身體輕飄飄的,詫雲朵從手邊滑過,看身邊,卻是繁花滿架。見雙蝶翩躚而來,羽翼輕薄如紗,墨綠色的暗紋,小小觸角竟抓了幾滴水珠。它們從我頭上掠過,水珠落下來,從額際滑到下頜。
繁花忽然變成了道道溪流,清澈見底,一聲鳥鳴,小小黃鸝棲在枝頭,一切悠忽不見。
我攤開手掌,靜臥著我剛剛偷扯下的一塊雲朵,突又置身瓊樓玉宇,腳過之處,步步生蓮,一轉身,蓮花化作點點亮光,飄到空中,嬉鬧追逐,我忍不住,就要躍起去抓住這些調皮的小家夥。
突然,一道幹嘶、仄啞的琴聲插進來,腳下一滯,有淡雅荷香躥入口鼻,我登時清醒,驚覺自己不知不覺到了湖邊,一腳業已懸於湖麵。穩定心神,我深吸一口氣,收回腳。
再看驚寒已目露殺意,我知她恨這破了音的一聲壞了她的幻術,忙讚道:“好一個指間夢!”
驚寒略略被我轉過心思:“是你一時恍惚罷了。”
我衝她促狹一笑,一腳斜撩湖麵,叫道:“驚寒!”並指在空中劃出一排豎線,在驚寒眼裏,我懷中已多了一具華美箜篌。
彈了幾音,驚寒雙眸漸漸無神,已沉浸在不為我所知的幻境中。
我躡手躡腳到一旁,摘了一朵“丹鳳白”往她發間簪去,突又幹嘶、仄啞的一聲插入,我一驚,“丹鳳白”“啪”地掉在地上,懊惱不已。
驚寒已神思清明,嘴角勾出嘲諷笑容,我心下不悅,擰身回暖冰閣,二妹玉軟羅,你這下是把驚寒和我都得罪了,看還有誰敢為你開脫。
進了暖冰閣,料峭見我神色不對,也不敢惹我,端上一碗冰鎮蓮子就溜了。箏兒不知情闖進來,我拔下步搖摔到她腳下:“讓你簡單點,你就連頭發都綰不住嗎?”
蝶翼碎裂,箏兒以為我在同她玩鬧,也不拾,婷婷跪下,噙著笑:“小姐莫生氣,是箏兒沒用。”
“出去跪著,少在這礙我的眼!”我對她們一向寵愛,驟然厲聲,箏兒一怔,抬頭見我神色陰冷不似玩笑,大覺委屈,一邊落淚一邊跪著向外挪。我抓過茶杯砸過去:“哭什麼?做錯事主子教訓你兩句還不行嗎?”
茶杯砸在她額角,她又驚又怕,嚶地哭出來,躲出去的料峭聽到響動忙跑進來,她看箏兒額頭無大礙就要扶她起來,箏兒卻撲到她懷裏痛哭。隻覺哭聲刺耳,我霍然站起,喝道:“料峭,掌嘴!”
料峭也是一驚,叫道:“小姐?”
我一把撲掉桌上的壺碗,叱:“你聾了不成?”
湯湯水水都潑到她二人身上,更覺得煩躁不堪,怒從心生:“人哪,都到哪去了?錦瑟,離離!”
錦瑟先進來,一見屋子裏的混亂場麵也沒了主張,倒是跟在她後麵的香草打眼一掃,飛掠到我身邊,鉗住我的雙臂,叫道:“小姐,莫慌!”說著塞了一枚藥丸到我嘴裏。那藥丸入口即化,透體冰涼。
香草扶我到床邊坐下,用帕子擦去我額頭的虛汗,溫語道:“小姐,沒事了。”揮手示意錦瑟帶箏兒、料峭出去。我閉目,深吸了一口氣。香草扶我躺下,道:“小姐,你什麼也不要想,休息一下就沒事了,香草替你打扇。”
半晌,我道:“你下去吧,看看箏兒料峭,就說我……”
香草笑道:“小姐又要說混話不成,她們隻有為小姐擔心的份兒,決計不會有什麼別的心思。”香草去了,她一向乖巧從不多語。我明了,驚寒的指間夢放了迷香,我才會如此暴躁易怒。
過了一會兒,料峭、箏兒兩個小丫頭進來,怯怯地看著我,我方才真是太過凶惡,竟傷了她們的心。她二人忽一左一右抱住我,放聲大哭:“小姐你沒事了,你嚇死我們了!”跟進來的香草、錦瑟、離離都在一邊捂嘴竊笑。
驚寒正這會兒進來,見狀,嗤笑一聲。
我柔柔一笑:“驚寒,你放肆了些,去花蕪閣自囚一月。”除了香草,料峭她們都不知緣由,驚訝地看著我,倒是驚寒冷笑著拂袖而去。
閑過兩日,玉軟羅突然尋上門來,言語淒淒,我素來不喜她,隻擦著話鋒,閑談亂扯。當初,她母親也是不願她上若耶山莊的,她是以死相逼方才如願。
她自恃麗色,以為會在若耶山莊一步登天,孰料人算不如天算竟讓她碰到了驚寒,輸給驚寒倒也罷了,偏又多了一個我。又平日裏見我與母親談笑晏晏,雖有爭吵卻親的緊,再想自己傷了娘親的心困在這莊中,不由頓生哀怨,長籲短歎下竟迷上了《滄州曲》,仿佛彈成了這首曲子,就能為她掙回些什麼。
可惜《滄州曲》難了些,斷斷續續四五年,也隻習的三段,一到轉折處就破音。我心煩驚寒之事,不由露出不耐之色,玉軟羅突然朝我跪下,泫然欲泣:“姐姐,妹妹當初無知,狠心拋下母親,這五年來思念至極,每每哭醒。前日父親捎來音訊,說母親病重,求姐姐垂憐,放我下山,見母親最後一麵!”
她泣不成聲,錦瑟、離離忙攙她起來,見她哭得梨花帶雨,真是我見猶憐。我歎息一聲:“你心裏難受,不要壓著,哭出來就好了,隻是這出莊之事切莫再提了。你生性聰慧,當知這莊上的規矩死死的,絕無轉圜餘地,傳到莊主耳裏,少不得你一陣訓斥。”
她哭著,又要跪下去,淒聲叫道:“姐姐!”
我衝跟她過來的兩個小丫環擺手道:“送你們小姐回去吧,好生伺候著。平日裏多勸勸她把事往開了想,別認死理。”
兩個小丫頭依言扶起玉軟羅,她卻突然掙開,淚如雨下:“玉連城,你日日同你母親在一起,又怎麼會知曉我們這些人的感受!人都說你生性灑脫寬容大度,可我看你分明是身世不明,便容不得別人一家團聚!”
她跌坐在地,伏下身痛哭不已。料峭她們幾個很是氣惱,卻又見她哭得甚是可憐,左右為難。
我吩咐:“錦瑟,拿匕首來,香草,拿斷腸來。”她二人依言去了,頃刻回轉。
我將匕首,瓶子擲到玉軟羅麵前,冷聲道:“你要離開若耶山莊也不是不可,你選一樣自我了斷了,我立刻送你下山,定讓你母親見你最後一麵!”
她驚恐地看著我,半晌不能言,我不屑至極,一拂袖轉向內廳。
“玉連城!”她淒厲大叫,抄匕首在手,當胸刺下,刹時,血染羅裙。
幾個小丫頭惶惶失了分寸,倒是一向心軟的錦瑟有些厭惡地皺緊眉頭:“可惜了這方毯子。”
我霎時歡笑,捏她的臉頰:“小丫頭,心腸這麼狠?”
她一噘嘴:“小姐忘了,已經答應將這方毯子送給錦瑟了?”
我忙哄她:“好好好,把我房裏的那方換給你。”小丫頭刹喜笑顏開,衝離離得意地做了個鬼臉,惹得離離氣鼓鼓的,我倒不知離離也看上了我房中的那方毯子。
那廂,玉軟羅突然吐了一口血,伏地不動。
“小姐!”香草笑道,“昏厥了,應無大礙。”錦瑟過去和她抬走玉軟羅,那兩個小丫頭哭哭啼啼地跟在後麵。
離離、箏兒扔了毯子,清洗濺到四處的血跡。我叫過料峭讓她去花廳取了一張花契,料峭尤驚魂未甫:“小姐,她真的寧死也要離開若耶山莊嗎?”
“傻瓜,人一衝動什麼都幹得出來,可是冷靜下來就後怕的要死!”
香草、錦瑟回稟,說大夫看過,得修養一陣。將花契遞給錦瑟:“過幾日去那邊跟她說,她若執意下山,就在花契上寫下名字,從此她與若耶山莊毫無瓜葛,世上再無玉軟羅。她若不提,就讓她好生養著吧。”
又過半月,玉軟羅隻字不提下山之事,隻是人越發消瘦,我到底不忍心,遣人送她下山,讓她們母女見了最後一麵。她母親逝去後,她不再偏執《滄州曲》,漸漸同姐妹們說起話來,一起玩耍,性情開朗不少。此時,驚寒自囚已滿,聽料峭說了始末,冷笑不語。
清晨,涼風習習,我偷溜進母親房裏,看見我的小丫頭都忍著笑悄悄退下。蘭曉正在幫母親綰發,我從側麵踮腳過去,一把抱住母親,大叫:“娘!”
母親被我駭了一大跳,嗔怨地拍我一下,愛憐地拉我坐到她麵前:“瘋丫頭,沒大沒小的,看哪家的兒郎敢把你娶回去!”
我膩聲叫:“娘!”依偎在她懷裏。
母親輕拍我的肩:“連城,再過三天你便及茾了。”
母親愁緒難掩,我摟住她的脖子撒嬌:“連城不嫁人,一輩子留在若耶山莊,永遠陪著娘!”
母親一笑,仍是傾城顏色,我卻在她鬢邊發現一根白發,小心幫她拔了。
母親看著我的手腕,不離身的包金獸首白玉鐲變成了絞絲鏤空白玉手鐲。我晃晃手腕:“娘,漂亮嗎?”
母親道:“不喜歡以前那個了?”
我笑:“喜歡。不過不想讓自己過分沉溺於某些東西,那會成為弱點。”母親滿意地點點頭,她一向不喜我太過親厚驚寒。
蘭曉進來,說是司徒寒潭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