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雲，消散如煙，卻總有些東西沉澱下來，凝刻成生命的痕跡。
    沈慕棠若有所感，驀然睜眼，見我蘇醒，眼中頓時浮現喜色。他一步上前，單膝跪下，向我凝視，唇角微顫，似乎想笑，眼眶卻漸漸有些泛紅。
    我微微一笑，聲音低啞地道：“臭小子，瞞得我好苦！”
    沈慕棠低下頭，臉上愧疚之色無法掩飾。
    我使不上什麼力氣，隻能伸手在他頭上輕輕一拍，沒好氣地道：“喂，你那是什麼表情？”
    沈慕棠像許多年前一樣，向我伏首請罪道：“沒能保護好少爺，都是我的錯。”
    “一派胡言！”我罵道，“當時之事，全是因我太過心急趕赴滄水派，你才會沒能跟上我，你有什麼錯？要說錯，也是錯在我識人不清，害人害已。況且，事到如今，我反倒要感謝你沒有趕上我。否則，今日又哪裏還有什麼沈大教主，來救我顧從容於危難之中？”
    沈慕棠沉默片刻，才黯然低聲道：“不管什麼原因，錯就是錯。”
    我一陣無語。這孩子，原是個認死理的。說不通，隻能由著他去。
    “好！就當是錯吧！”我無奈道，“那你現在也算將功折罪了，以後別再有事沒事給我來這一套。如今世上再沒有什麼流雲山莊，也沒有什麼顧少爺，你不必再對我如此卑躬屈膝。好歹也是一教之主，這個樣子叫旁人看了，作何感想？你這個教主，又還有什麼威信可言？”
    “在我心中，少爺永遠都是少爺。”沈慕棠訕訕然地道，“這個教主，原也不是我想要當的。”
    “這是什麼屁話？”我惱道，“不管你願不願意當，一日在這個位子上，一日就得擔起責任來。就像這一次，為了個一無所知的萬古石蓮，非要跑到禦劍門去，把自己折騰個半死不活，差點把小命送掉！我從前是怎麼教你做人做事的？你這幾年的教主都當到土坑裏去了？”
    沈慕棠抬起頭看著我，漆黑晶亮的眸子裏泛著奇異的光彩。
    我被他看得一愣，忽然想起，眼前這人再也不是當年那個能被我使喚得團團亂轉的小屁孩子了，我卻還如當年一樣對他呼呼喝喝，張口教訓，似乎有些不妥……
    誰料，這小子傻裏傻氣地笑起來：“少爺，你再多罵我兩句好不好？我，我心裏好生歡喜……”
    什麼情況？我也呆了。
    “這三年來，多少次幻想著還能再聽到少爺這樣罵我，然而我連你身在何處，是死是活都無法知道……當年眼睜睜看你被人帶走，我隻恨自己不夠本事將你救出。待到我有了救你的能力，你卻已是生死不明杳無消息。若不是一直堅信少爺沒有死，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才能活到今天。”沈慕棠怔怔地看著我，似是癡了，“其實，阿棠畢生所求，也不過是，能夠常常聽到少爺這樣罵我罷了……”
    晶瑩的淚水，順著他英俊的臉龐緩緩地流下來。一滴，兩滴，隨即是更多。
    我慢慢地抬手，輕輕撫上他的臉龐。在碰觸到他的瞬間，沈慕棠猛地捧住了我的手，將臉埋在我的掌心裏失聲痛哭。
    我長歎一聲，閉上眼，感覺著這些淚水一滴一滴地流進了我的心底。那裏，仿佛有一片荒蕪狼藉的焦土，在這些淚水的滋潤中，重新一點一點地煥發出生機。
    **
    門口傳來腳步聲，又突兀地頓住。
    我睜眼，吳如是那老頭兒一腳踩在門裏，一腳站在門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一張老臉不知道要擺出什麼樣的表情。
    沈慕棠大概適才是過於激動，竟沒有察覺，這時才發現有人來了，於是抹把臉了站起來。舉止神情自若，就好像一教之主哭得像個娃娃一般，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反倒是吳老頭尷尬得很。
    “咳，那個，老朽不知顧公子已醒了，多有打擾，還請教主恕罪！老朽這就離開……”
    “且住！”沈慕棠不以為意地道，“不用離開，你先過來給他看看。”
    “是……”
    轉眼看著沈慕棠，見他已然恢複了往日裏教主大人的威嚴模樣，隻是鼻頭泛紅，眼中微帶水光，顯得有幾分不太協調。我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揚，心頭泛起一種溫柔的暖意。
    沈慕棠並沒有發現我的小動作，他正一臉凝重地看著吳如是給我診脈。
    “如何？”見吳如是半晌不語，他忍不住出聲詢問，帶著重重憂慮。
    吳如是不答，緩緩放下我手腕，問我：“顧公子感覺如何？”
    “嗯……”我閉上眼感受了一下，隨即老老實實地答道，“內力好像提不上來了。不過，胸口的疼痛滯悶卻比之前好得多。”
    “內力提不上來是什麼意思？”沈慕棠直接問吳如是。
    “教主，倘若老朽判斷的沒錯，顧公子眼下，應該是內力散了，不過……”
    “你說什麼！內力散了？！”沈慕棠霍然變色。
    我理解他的感受。先前雖不能動用內力，但畢竟內力還是在的，如今內力全無，這才是真正地形同廢人。我忙一拉他袖子，斥道：“你急什麼？大夫還沒說完呢！”
    沈慕棠一怔，這才忍耐著問道：“不過什麼？”
    吳如是偷偷抹了把汗，遲疑地道：“不過，老朽適才為公子把脈，似乎已經察覺不到公子體內有毒發的征兆了。這實在令老朽有些不明白……”
    我輕聲一笑，悠悠地道：“這有何不明白？既然毒不再發作了，自然就是已經解了。”
    “解了？……”吳如是和沈慕棠俱皆一臉茫然。
    我又是一笑：“萬古石蓮不是能解天下至毒嗎？我既服了，自然便解了。”
    吳如是瞬間瞪大老眼。
    沈慕棠一下握住我的手，又驚又喜地道：“你，你竟已經服下了？”
    “你當我拚死挨下沐青波那一掌，是為了好玩嗎？”我挑了挑眉，斜斜瞪了他一眼，“也隻有你這個笨小子，才會行事衝動不顧後果！”
    當時在假山上，沐青波一掌拍來，電光火石之間，我便不顧一切地扯下了萬古石蓮一片葉子送進了口裏。其實，若當時沈慕棠立刻帶我逃離，或許根本就不會弄到後來那麼慘烈。
    偏偏這小子一見萬古石蓮被毀馬上就發了狂，而我苦於受傷無法開口，後來便已沒有機會。
    現下我一說，他立時也就醒悟過來，頓時，臉色又變得訕訕然的。
    不過，當時到底為什麼沐青波會看破我的謊言，我至今沒有想明白……
    這時又見沈慕棠像是想起什麼，忽然又緊張起來，問道：“吳老，你確定他這神靈散的毒是已經完全解了嗎？”
    吳如是皺著老臉沉吟一番，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把沈慕棠看得眉心又再鎖起。
    “萬古石蓮能解神靈散之毒，如今看來是確實無疑的。隻是，老朽猜想，可能是因為公子剛一服下萬古石蓮，未等藥效發揮，便強行動用內力，所以如今才變成了這樣一個狀況。”
    我立刻就懂了。
    沈慕棠道：“你的意思是，其實神靈散之毒並未解去，隻是萬古石蓮的藥效與它形成了互相製約的一個平衡？”
    “教主聖明！”吳如是摸了摸長須，“公子內力全無，大概並不是散了功，而是同時受到毒性與藥性兩方的壓製，因此無法動用。”
    沈慕棠眉心一動：“如此說來，隻要想法子讓萬古石蓮的藥效完全發揮，他便能徹底恢複？”
    “不錯，理論上來說，的確如此。”吳如是點了點頭，然而，正當沈慕棠眼中現出喜色之時，他卻又愁眉苦臉小心翼翼地加上了一句，“但這法子……請恕老朽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