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時候，卓飛揚已衝了出去。
    我將墨兒往碧盞懷裏一塞，立刻跟了上去。
    我不懂看慣了生死的飛揚究竟是怎麼了。綠衣公子和他有怨是沒錯，但有什麼怨是需要在他死後仍不放下？
    一向靈活聰明的他甚至忘記了自己會輕功，埋頭咬著牙向前衝。
    我毫不費力地趕上了似乎是昏了頭的飛揚，一把將他扯了回來。
    他驀地回頭，眼眶卻已經先紅了，淚水在眼眶裏不停打轉，第一次惡聲衝我吼道，“放開我！”
    我楞住了。
    他一把將我甩開，轉身就走。
    我再次將他拉住。
    “你到底是怎麼了？！”
    飛揚再次回頭時，我難以相信。
    剛才還強忍著淚水的卓飛揚竟然已經淚流滿麵，睫毛濕漉漉的，小聲哽咽。
    “飛揚？”
    飛揚忽然猛地抱住了我，號陶大哭。
    我一頭霧水地拍他後背，一下一下為這個哭到打咯的大孩子順氣，柔下聲來問道，“告訴我，到底是怎麼了？”
    我隱約地猜到了事情必然與綠衣公子相關，但究竟是什麼原因讓這個將綠衣公子當作死對頭的傾城殿主卓飛揚泣不成聲。
    卓飛揚始終一言不發，完全不是他平時受了氣的模樣。
    他忽然又一把將我推開，施展輕功向他臥室的方向飛了過去。
    我眼睜睜地看著他消失在這片梨花林裏，如同一片墜落的葉。
    碧盞抱著墨兒走了過來，看了飛揚消失方向一眼，說道，“宮主，你還是去看看他吧！他這個樣子……恐怕不好。”
    我看著碧盞眉宇間隱約的著急與擔心，轉念一想，點點頭。
    飛揚的臥室門緊閉，屋內卻傳來低低的嗚咽聲，是他在小聲的抽泣。
    我想敲門，猶豫了下卻還是直接推開了。
    卓飛揚趴在被子上，臉埋在被子裏，肩頭一下一下的抖動，像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一身耀眼而鮮豔的綠衣鋪散在床鋪上，衣角墜到了床下，那麼長，還沾了些急跑時的灰塵，膝蓋處還有一個明顯的磕斑。
    他一向愛幹淨愛漂亮的，隻從梨花林到臥室這麼短的一段路竟將自己弄得這麼髒。
    我坐在他身邊，他像是沒感覺到一樣繼續小聲哭著。
    我想，他或許已經在極力壓抑。看他平時大大咧咧的，可內心卻還是很細致。
    我摸了摸他順滑的黑發，眼角瞥見他墊在眼下緊握住的拳頭，青筋盡露。
    我問道，“飛揚，能告訴我這是怎麼了嗎？”
    飛揚動也不動。
    我知道也不好再問，幹脆耐心地等著他做出決定。
    約莫過了有兩刻鍾，飛揚才從被子裏出來。這是我第一次見他端正地坐著，眼神卻渺茫無依，臉色煞白。
    他被子上有一塊很大的潮濕，還有蔓延的跡象。飛揚抿著唇，沒說話。
    我將椅子向他拉近了些，擺平他被指甲掐出殷紅鮮血的手掌，用濕帕子給他擦了擦。
    “姐姐。”飛揚清幽地笑，豔麗的麵龐顯得淒美而絕望，“你知道嗎？其實我有一件事情瞞著所有人。所有人，誰都沒告訴。”
    我看了他一眼，靜待下文。
    飛揚咬著唇，望著屋頂，眼睛不停地眨著，想要控製住眼裏的淚水，忽地笑了出來，“其實綠衣，他是我親弟弟。”
    我呼吸一滯，飛揚的淚水便再也忍不住，嘩地就下來了。
    我聽見他又笑著重複了一遍，帶著濃濃的鼻音，“綠衣是我親弟弟……”
    他安靜得可怕，別過頭去，咬著唇角，嘴唇一下子就破了皮。
    我不知道現在心裏究竟是什麼感覺，是愧疚，還是哪些說不出名字的異樣情愫。忽地就起了第一次見綠衣公子的時候。和我相似的麵容，清雅靈動的氣質，因為愛一個人，所以還顯得有些小小的邪惡。
    印象中綠衣公子很是會惡作劇，標準的表麵一套，背後一套，喜歡睜著眼睛說瞎話，始終和飛揚不對盤，見麵不是動嘴就是動手，可中肯的說，他和飛揚的性格真的很相似，不論做了什麼，都讓人恨不起來。
    那個笑容明媚的男孩子就這麼死了？我有點恍惚。
    飛揚唇有些抖，可卻堅持一字一句清晰地說著，“他從小就喜歡綠顏色，總是被我嘲笑像隻青蟲，我叫卓飛揚，他叫卓飄，長大了我又嘲笑他的名字像個姑娘家，他總是被我氣哭。”
    “可他不知道，其實我很喜歡他的名字，也很喜歡他，他是我弟弟，我怎麼會不喜歡？”
    我很想問，為什麼親兄弟之間鬧成仇人的模樣。
    “小飄其實很乖，不論我怎麼說，他最多隻是哭，從來不和我爭吵。他穿綠衣服的樣子真好看，雖然我從來不告訴他，但這個笨蛋為什麼不知道呢？哥哥這麼喜歡紅色，難道不是為了他嗎？這樣我們倆看起來才會更像兄弟呀！”
    “後來不知是不是因為我行為實在太過分了，他越來越討厭我，一直一直和我作對，我以為會改變的，後來……後來鬧饑荒，爹死了，娘也死了，就我和小飄，我遇見了大哥，我想保護小飄，狠下心跟大哥走了，可等我成了傾城殿主，他已經……不認我了……”
    “我們怎麼會是仇人呢？我是小飄的親哥哥，親哥哥……”
    “我知道小飄不喜歡男人，他也喜歡漂亮可愛的小姑娘，那時候還暗戀隔壁的女孩，之所以和桓鶴在一起，一定是因為桓鶴在他最喜歡人關心的時候幫助了他，小飄最心軟了，最最心軟了……可我每次見到他和桓鶴在一起還是忍不住地要恨他不上進，想要折辱他，讓他回來我身邊……”
    我聽不不下去了，飛揚仿佛是中了邪，一直念叨著弟弟，弟弟，小飄，小飄。
    “飛揚，你冷靜下來。”
    他似乎根本沒聽到，眼神呆滯。
    我懂他的痛苦，怎麼會不懂呢？可這時候他也會像我當初那麼做嗎？
    “飛揚，飛揚，去看看小飄，就最後一麵了……”
    片刻過後，他像是忽然醒了過來，瞪著我，眉頭皺了起來，臉上淚痕未幹，猛地握住我的手，顫著聲問道，“姐姐，我知道小飄不是你殺的，肯定不是，可究竟是哪個該千刀萬剮的東西傷了我的可憐的小飄？哪個？！”
    “飛揚，你先冷靜下來。”
    可綠衣公子他僅僅是被傷了這麼簡單嗎？他是被鞭笞死的……
    桓鶴究竟在幹什麼？！他為什麼總是保護不好自己愛的人？
    “小飄，小飄……”飛揚仰麵倒下，手背遮著淚痕滿滿的臉。
    “跟我去侯府。”
    飛揚猛地坐了起來，不等我動身便立刻衝了出去。
    碧水宮離桓鶴的府邸很遠，從這兒出發要好幾日。飛揚硬是一刻不休息地趕了過去，不停的換馬，我也隻能舍命陪著。
    一路上想了很多，想了綠衣公子卓飄，這個一直頂著艾兒名字生活在桓鶴保護下的孩子，想了我們剛見麵時的劍拔弩張，以及一次次我尖酸刁刻的嘲諷。
    他該是不容易的，怎麼能容易呢？哥哥每次見到自己都是冷笑加嘲弄，唯一陪伴著自己的人卻不敢肯定他的心意。好不容易等到一切都清楚了，人，卻已經走了。
    身邊的飛揚已經趨於瘋狂，一身縞素，一路上一言不發，咬著牙往前趕，臉色青白。
    我心下不忍，卻無從勸慰。
    他在這世上最後一個親人也走了，豈是勸能解決的悲傷。
    到侯府時，飛揚卻情怯了，多時不流的淚水也出現了，站在朱紅的門前楞楞地瞧著“限國侯府”幾個大字，淒慘地笑。
    “真是好笑。”飛揚拍拍笨重的大門，“這門該下了當柴燒，人都死了，還全是紅色。”
    我不說話。
    原以為和桓鶴的事了結之後，這地方再也沒有機會來了，誰想是人算不如天算，再來竟是這情景，為這理由。
    守衛人得我，戰戰兢兢請我們進去。
    偌大的侯府冷冷清清，喪了個人，以桓鶴的身份竟然沒什麼人來悼念。
    飛揚卻搶先說出了答案，“我和他說過，當男寵總是遭人嫌惡的，他偏不聽，這下好了，死了都沒人理。”
    我看著他那種比哭還難看的笑，心裏越發不是滋味。如果不是因為綠衣那張臉長得像紫阡陌，或許現在隻是貧窮了點，但不至於丟了性命。
    摸摸自己的臉，慘淡一笑，現在的綠衣又何嚐不是當初的我呢？隻是我運氣要比他好了點，遇上了金素展，揀回了一條命。
    飛揚長長地吸了口氣，大步跨進了侯府的大廳。
    桓鶴端正地坐在座上，樣子仿佛是早就知道我們會來。
    這才多久不見，他已消瘦成這模樣，臉頰凹陷，眼圈青黑，胡喳滿麵。見到我們，他隻是微微一笑，道，“你們來啦？”
    飛揚死命咬著牙，眉角一跳，拔劍就刺了上去，“你還笑得出來？！”
    他的侍衛要攔，卻被桓鶴一個搖手擋住了，噗，劍鋒入肉，鈍響一聲。劍在心口處偏了，鮮血順著流了下來。
    “你怎麼不躲？！”飛揚冷笑，“認定了我不敢殺你嗎？！”
    “是我對不起艾兒，就算殺了我也能怪誰？”桓鶴輕輕一笑。
    原本打算將劍拔頭拔出的飛揚一聽這話，忽然紅了眼，作勢就要當胸一轉，刺進心樓，製他於死地。
    我見勢趕緊握住飛揚抓劍的手。
    他的手顫得厲害，卻仍舊緊緊扣著劍把，手骨完全凸起，狂笑了起來，眼淚卻止不住的流，“我早和卓飄那個笨蛋說過，高高在上的限國侯根本不可能愛他，不要為了報恩去毀了自己一生幸福，他偏不聽！偏不聽！！”
    桓鶴動也不動地任他罵。
    “真該讓他自己來聽聽侯爺都說了什麼！”他瘋狂地朝四周大喊道，“卓飄！卓飄！！你這個懦夫！人都死了，可他甚至還在叫你艾兒！艾兒！！”
    桓鶴低下頭，英俊的麵龐上盡是哀傷。
    飛揚一腳踹在他心口，順勢拔出劍來，劍頭上很快就滴起了血。
    “讓我來告訴你！陪了你這麼久的男孩他叫卓飄，是我卓飛揚的親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