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嬙虞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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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中日子本也就和死了無甚兩樣,及其的清閑和無聊。嫫郅一連幾日連床也不起,也就是睡得迷迷糊糊的被人料理起來吃飯喝藥,爾後一橫下去不過半晌便又睡著了。
其間公孫鮮於也問起來幾次,聽得是這般情形,也不知裏麵輕重。再問嚴芷芮,後者隻說她體弱,又受得驚嚇,一時脫了虛。聽到這裏,公孫鮮於便也不以為意了。
一晃過去竟已入冬,京都在北地,年年嚴冬是異常的冷,也不知從哪年起,就有了拜冬歲的說法,全家集夥地聚在一起,隻求早早地熬到春天。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宮裏也湊這個熱鬧,也就在正月前整整十五天,酒席高會,戲班雜耍,端的三天熱鬧。
已將近中午,今天是那個宮女給服侍著灌藥,因聽得外麵實在喧嘩,嫫郅不由微微一抬眼。麵前這個宮女名喚寒鷗,極不討喜的名字,自己又不肯換了,這才不招人待見,淪落到這偏宮裏來。
寒鷗見娘娘微微有些興致,忙笑道:“今兒是拜冬歲的第一天,說是請了湘園的戲班子,可樂和著呢,娘娘要不要出去看看?”
嫫郅剛喝了藥,雙唇有些回紅,麵上卻是越發的白,搖了搖頭,拉被睡下去,卻還一邊說:“院子裏的丫鬟太監們就放這幾天,該玩的也去玩下。”
寒鷗見娘娘這般賴在床上,好吃好睡卻越發的瘦,心裏總是慌慌的,免不了要攛掇她出去轉轉,又不死心地說:“娘娘當真不去?皇上剛下了朝也往東院去了,保不準還能碰上呢。”
嫫郅一蹙眉,倏地閉上眼睛,不說話了。
寒鷗等了半晌,歎一口氣,獨自端著空了的藥碗出去了。
卻說現時在東院,便是天幹地冷,卻也還鶯歌燕舞好一番熱鬧。還有湖邊架起來的戲台,諸多佳麗隻看了一會,便嗔笑罵起來:不知哪個榆木腦袋也要附風雅,都快入正月的日子的怎麼還讓人在這陰寒的湖邊看戲。柳貴妃手冷,卻還被哪個不當心的奴才碰翻了碳爐,平日裏幾個得勢丫鬟立馬跳出來插著腰罵,那邊王美人要吃果盒了,誰知便少了一盤,隻當有人偷了去了,頓時炸開了鍋。推推搡搡的,一不當心居然是個太監掉了水裏,眾人又哄得笑叉了氣。一時喊冷的、吊腔唱戲的、來回吆喝的、立眉嗔罵的,連著幾個尖聲叫著救人的聲音,竟是要熱鬧得翻了天了。
公孫鮮於是極愛熱鬧的人,此時便是同百官坐得遠遠的,也不禁撫掌大笑起來。
相國的案子總算是結了,朝上氣勢有些回暖,漸漸的也有人敢說些話,卻總放不開,眾人四下一掃,不禁想若莞錚王爺還在,倒還有個人敢和皇上打打諢了。
這便半尷不尬了半晌,眼見著嬪妃那邊的聲勢倒上去了,眾人見皇上意興闌珊的,也就尋個名頭散了。
公孫鮮於好不容易抽身到後院去的時候,戲早演完了,隻剩了個雜耍班子,裏麵有個小女娃,彎著身子將頭從跨下伸出來,還有個上翻下跳的猴子學人的樣子,逗得一群嬪妃咯咯作笑。
公孫鮮於大笑著跨進那圓月門:“諸位愛妃好興致阿!”
眾人驚出幾聲嬌呼,立馬跪成一片:“皇上吉祥~”
公孫鮮於嗬嗬笑道:“起來起來,難得這麼熱鬧,還管這些個規矩做什麼。”說完就往上座去,喝了好一回酒,終於等那雜耍的也收了攤,個個主子都封了賞,這才稍稍安靜下來。
也不知道是哪個閑極無聊的人,便就提議流觴曲水,眾人拍手稱好了,就差了一大群的太監宮女去將整套的東西搬出來,原是一節一節的東西,慢慢地拚湊起來,注上水,再讓各位主子分坐在其側,這便是準備得當了。宮中也是有講究,這一人喝過的東西,是決計不會讓第二個人碰的,於是第一觴就從皇上那裏下來,不論是停在誰麵前了,都取了飲盡,作詩一首,再取身旁幹淨的觴注了酒,往下傳去。
等大家都坐定了,公孫鮮於手裏的酒觴就要放入水,卻就有多舌的人暗自疑嗔一句:“既要作詩,怎麼不見離家才女?”
公孫鮮於早見了她不再席上,隻以為是還在養病,不好出來見了寒,便也沒再大問。
卻不知誰接了腔去:“離家大小姐閉門安胎呢,這回子可是誰都不見的。”這話說完,又似竊竊幾分笑。
公孫鮮於一聽這話卻是皺起眉來,不時卻笑道:“大家樂嗬,哪裏有讓她一個人躲起來的道理。”又轉向唐炳,“去請了來。”
唐炳便諾諾地下去了。
眾人也不多等,立時便是公孫鮮於放酒觴下去,轉呼呼地停在上官虹麵前,美人將酒一飲而盡,又向身旁的竹筒裏抽了名目,隻見上麵寫著七律,思襯半晌後向上糯道:“皇上,臣妾獻醜了。”隨後張口便來:
“踏閣攀林念不同,
楚雲滄海思無窮。
數家砧杵秋山下,
一郡荊榛寒雨中。”
這便不是很出彩,也是極不錯了,眾人一下起哄,惹得她麵帶嬌羞,雙頰紅勝桃花,接手又放了一半滿的酒觴入蕖。
嫫郅入東院的時候,他們正玩得興起,筌美人不會詩詞,便有人哄道要獻歌或獻舞來作代,公孫鮮於也不管,隻撐頭笑看。一群人脫了形,竟沒有哪個看見她的。
因她無甚名頭,領路的太監便將她帶到下席坐去了,這是在水渠的最末端。
嫫郅也是不在意,隻因幾天沒有出房,一時竟受不了外麵空氣這般陰冷,北風吹在麵上就如刀割般,不由又拉緊了身上的暗紅大氈。
磨蹭的時候,筌美人好不容易東拚西湊弄了首東西出來,好容易逃了過去。剛放觴於水,卻嬌呼一聲不好,原是推得太過用力,竟一下飄過十幾家下家,直直地往下席去了。
那酒觴轉轉悠悠,竟就在嫫郅麵前停了下來,這才是所有人都抬頭看了她,隻道她是離家唯一剩的女兒了,又想她三年來都不招皇上待見,如何就突然有了一個龍種,如此各個懷了心思,都極仔細地打量起來,卻也隻見她似個平常富貴人家的女兒,相貌都不出眾,一幅病懨懨的樣子,青絲垂著,也不做已婚女子的髻。
她一言不發地撈出酒觴,隻微微抿了一口,既不可見地皺眉,再素手抽簽,見是個詞牌名:憶秦娥。
嫫郅垂眼半晌,大家夥也全靜著,過了將近半盞茶的功夫,她才悠悠開口道:
“花深深,
一鉤羅襪行花陰。
行花陰。
閑將柳帶,
細結同心。
日邊消息空沉沉。
畫眉樓上愁登臨。
愁登臨。
海棠開後,
望到如今。”
上席柳貴妃一拍手:“憂而不傷,真真好詞!隻是酒飲一口未免太不夠意思,快快幹了,莫要叫人笑話我們女兒家扭捏。”
這柳貴妃乃是大將軍柳原的妹妹,沾了些俠風豪氣,是和閨中女子有些不同,也是平常最受公孫鮮於寵愛的。隻是她這般說,嫫郅卻微微一抿唇,淡道:“娘娘美意本不該推辭,隻是嫫郅抱病之體,經不起這些酒水入腸,還望娘娘體諒。”
那柳貴妃一愣,卻著實見著她是麵白如紙,便也笑道:“原來妹妹身體不好,是我不周到了,如此我便代妹妹飲了這一杯。”話音一落,撈過桌上酒觴,仰頭便一飲而盡,眾人紛紛拍手叫好。
卻說這席上有一胡姬,生得極為妖美,是前年匈奴使臣送來的貢品,雖得了不少恩寵賞賜,卻總沒個一名半份,現見了嫫郅,竟以為她是同自己一般地步的,又仿佛知道裏麵的什麼事情,便冷笑道:“離大小姐這是真不能喝,還是怕那酒入愁腸,果真要化作了相思淚?”
這句話出來,竟是萬萬答不得的。慘遭屠門,不悲,於情不合;卻是一道皇恩令,悲,於理不合。
嫫郅眉心一跳,卻將眼垂得更低:“嫫郅年稚,哪裏懂什麼相思。隻是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若糟蹋了,倒是白白對不起先人,”
公孫鮮於見她雲淡風輕的樣子,卻不知哪裏就冒出一股火來,還笑著出來打圓場:“流觴曲水便要飲酒作詩,不好壞了規矩。既然柳愛妃已經幫你喝了半杯,你也喝一半就是了。”
皇上怎麼說,卻就將這事定死了。嫫郅卻一言也不發,竟是舉起那酒觴一飲而盡。席上人見她絕然,竟不似是飲酒,倒像是飲鴆般,一時都沒了聲響,直到那酒觴繼續漂到下一家,才又起哄來。
卻不知怎麼,那酒觴每輪一圈,總是正正準準地停在嫫郅麵前,知道裏麵有事,卻沒有人說,隻見嫫郅那一觴一觴的酒灌下去,早開始有些迷糊。兩頰飛紅雙目含水,卻還是緊著眉頭不笑,落子站在後麵看到,娘娘左手掩在衣袖裏,緊緊地掐著自己的腿。
柳貴妃卻一直看向這邊,她知道嫫郅大約是不行了,就慫說天黑風涼要散了,公孫鮮於也玩得盡興,便說是最後一輪,完了就真散了。
也不知上麵過了多少家,那酒觴總是又停在嫫郅麵前,她伸手取了,又抽出一支簽,卻看不清上麵的小篆,隻能招手讓落子過來,卻聽她低聲說了四個字:“燭影搖紅。”
公孫鮮於在上麵半天不見有聲音出來,微微一掃,卻猛然發現離嫫郅竟捏著一根簽子在笑,雖還是一貫清冷,卻沾了媚氣,放開身上裹著的大氈,微一晃頭,如雲的青絲直瀉而下,接過酒觴一飲而盡,隨手便摜在了地上,本來蒼白的臉一時紅潤動人,雙唇竟像是要滴出血來。
眾人便知她是醉了,嫫郅隻聽得耳邊有笑聲,實在看不清什麼,竟就站起來,一卷袖道:
“靄靄春空,
畫樓森聳淩雲渚。
紫薇登覽最關情,
絕妙誇能賦。”
也就有人笑著搭她的腔:“不好不好,這什麼時節,如何要說春空?”
嫫郅笑而不答,又接:
“催促年光,
舊來流水知何處?
斷腸何必更殘陽,
極目傷平楚。”
詞到這裏,眾人啞然,都側眼去瞟皇上,竟沒有個敢出聲的了。
公孫鮮於臉上一點不變,一手玩轉著酒殤,一手撐著頭,微微笑地看著。
嫫郅在這裏卻停了聲,眯著雙泛水的眼睛將他們打量了遍,卻皺了眉,推蹬站起來,竟亂踩著碎步走開去。
眾人這下嘩然,哪裏見過這般失態的,隻道她是醉得不知何年何夕了,好些笑得都直不起來,剛要去追,卻見她又是扭扭絆絆地轉回來了,停在棵金桂樹下,仰頭思忱半晌,突然一笑。
還不知何解,竟突然就得一陣風過,揚起滿天殘桂,碎花迷眼。
嫫郅迎風立於這花雨中,任衣翻發卷,但笑不言。
等風停花落,她才仰頭輕輕道出最後一段:
“晚霽波聲帶雨,
悄無人、舟橫野渡。
數峰江上,芳草天涯,
參差煙樹。”
到這裏,該是極得意了,笑盈滿滿回過頭去,幾要脫口問出:“尉遲,這詞如何?”卻突然見一褂明黃長袍,心一驚,隻覺被人一扶,便昏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