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縷涘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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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道五年前江南:
三月江南本該是煙花揚州,遇上了黃梅季衝前,一片桃林剛剛抽出滿樹的骨朵來,卻是一個晚上就被場雨打得幹淨了。真正是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其實衝淡了這一派春色的,又豈止那場不知風情的雨。
采磯這塊地,原來是沒什麼名氣的,偏偏就是因為那遍野的一片桃林,年年此時開得春色滿園,淡白嫩紅,如雪如瀑。江南又多閑來無事的文人騷客,一來二去,在鄉鎮裏還有些名氣。後來不知誰在臨江一棟破樓裏提了首七律,道是:
“人間四月芳菲盡,
采磯桃花始盛開。
長恨春歸無覓處,
不知轉入此中來。”
不知給誰傳開了,便有那極為無聊的秦員外家公子,重金買下了這棟破樓,也不加修繕,卻還要裝成瓊樓玉宇的樣子,不僅樓內茶水都是外麵翻了十倍不止,連放人進門都還要看其詩才資質。原也就是附庸些風雅,可漸漸的人越來越多,又傳這便是賞桃林的最佳酒樓,又傳那二樓破牆上麵的邋遢筆跡,便是某個詩仙大醉後暢性寫下的。隻是這樓裏麵的酒水實在不一般,倒也有些人信了。三年不到,竟是在江南都有了名氣,每每到三四月賞桃花的時節,都是各處慕名而來的雅客,頗有些門庭若市的樣子。因這破樓無匾無聯,人皆喚之無名樓。
小二踏著破敗不堪的樓板上來,走板上端著兩壺燙酒,往樓上一看,稀稀拉拉竟隻坐了五六個人。暗歎一口氣,知道都是今年平叛弄得不安生,怕是要冷清好些日子了。
走到靠著臨江圍欄的那一桌,將案板上的酒盞扯到微微有些鬆搖的台上:“客官,您要的酒來了。”小二習慣性一抬頭,見著對麵坐的一個人卻是呆了一下,隻覺他一身暴戾霸氣,竟是要逼麵而來,手一抖,趕緊要賠笑下去。誰知竟是個清冷聲音問道:“這酒有些意思,叫什麼名字?”
小二還是偷偷地瞄了一眼,見是個極為俊美的白麵書生,一雙眼睛卻寒得如深潭。他趕緊收緊肩膀,笑道:“不怕客官您笑話,這酒至今還未有甚名字,因為是東家自己的配方,普通的名字一直嫌俗氣,現在大家都隻說是無名釀了。”
那晶白剔透的便是嚴芷芮,見對麵人一直無甚反應,便給了賞錢,打發小二下去了。
公孫鮮於側著頭看外麵雨下的一片陰蒙,敲在那如同黑鯉脊背一樣的瓦簷上,騰起氤氳水霧來。
嚴芷芮開口,那聲音簡直要讓人更加冷上幾分:“江南景色,自然是和北方大不同的。”
公孫鮮於道:“都是朕的天下,朕卻不知道還有這番景象。”
嚴芷芮又抿了一口酒:“江南這地富貴溫柔鄉,卻無帝王之氣。若呆久了,隻怕連骨子都被捂得酥軟。”
公孫鮮於卻不再接話了。
卻是這時,細細蒙蒙的雨簾裏傳來木軲轆磕磕絆絆地壓過青石板的聲音,還有個踢踢踏踏的馬蹄聲,倒像是隨了這雨,斷斷續續隱隱蒙蒙。
不多時,便見著一匹青色高頭大馬,上麵跨坐著一個挺拔身姿,旁邊是輛小小的車,普通式樣,晃晃悠悠,從青石板的小巷裏走出來。
靠近了才漸漸看清楚,嚴芷芮舉杯隱隱一指那馬上的人:“離家二公子,離尉遲。去年進了大理寺,還未麵聖。”
公孫鮮於一聽是離家的,不禁多看了兩眼,卻正好見他翻身下馬來,極其小心地揭起青花布簾,從車上攙下個人來。
那人身形是極小的,還不到離尉遲的肩膀,伸出雙瓊脂雕的手出來,將罩在頭上的白髦鬥篷一掀,竟然是個瓊花玉樹般的小公子,生得粉嫩,唇紅齒白,一雙黑琉璃般水汪的眼睛,小小年紀,顧盼之際居然有風情流轉,看得人心中一動又一驚。
公孫鮮於看那披著白髦的孩子,見他麵上僵冷,一開口就吐出一大團白氣,對離尉遲說什麼。
這偌大的地方,除了雨聲什麼都沒有,那小公子糯糯的聲音便讓人聽了個清楚:“如何讓你念了半天,隻是棟破樓而已。”
小二一聽,便就以為是個沒見識的二世子,輕笑一聲不加計較了。嚴芷芮卻是看得清楚,雖這樣說,那小公子話裏可是沒有一點輕慢的味道。
這時靠在那塊坍的闌幹邊喝了半晌酒的玄衣公子突然站了起來,隨手將酒盅往樓下一擲,不偏不倚就在小公子腳前砸開了一灘,微帶幾分慵懶道:“尉遲,多少時間不見,如何就與這等俗人混在一起了。”
離尉遲朝樓上一抱拳:“秦兄好久不見,愚弟冒犯了。”
離尉遲卻還是給他將鬥篷罩起來,雨漸漸密了,便要攙著他進去。
那小公子抬頭一掃他們,眼睛清亮地有些灼人,突然一笑,原來還有些僵硬的眉眼一下生動起來,幾乎有幾分媚色了:“原來是這麼個老板,倒也難怪了。”
誰知登時上麵又是個酒盅砸在他們足前:“無名樓的規矩,沒我的話,誰都不能隨便進來。”
離尉遲失笑:“不過是個孩子不懂事,秦兄你又何必計較……”
樓上那公子眼裏已經染了三分醉意,複又依闌坐下來,竟不說話了。
小公子又把鬥篷掀下來,衝樓上一嘻,讓所有人都見著他明眸皓齒,稚嫩的聲音還有些奶聲奶氣:“破樓一座,有些墨寶也就罷了,偏還是空著門麵,不是嘩眾取寵是什麼?”
那人含著一雙醉眸,已經是冷笑了,雪白的素手指向一江春水,還有沿岸無盡無絕的桃林:“哦?到看看公子有什麼佳作了。”
不過是個十歲左右的孩子,誰能指望他作出些像樣的東西來。離尉遲隻知道每月這些日子秦素都是半醉半醒,竟是講不得道理了,歎一口氣,想要攙身旁人回去,過些日子再來。
小公子卻不動,盡然一笑:“這等東西我還是應付得來的,隻是我說了,公子可要叫人裝裱了掛在這門口才是。”
上麵人半笑不笑:“這是什麼道理,你弄出些狗屁不通的東西來,還指望我掛在門口丟人現眼麼?”
小公子收了笑,雙眼粲然如星,往前垮了一步,朗著糯糯童聲道:
“公昔登臨,想詩境滿懷,酒杯在手
我來依舊,見青山對麵,明月當頭”
眾人一愣,隻見他一昂頭,得意之情溢於表:“如何?”
樓上人輕嗤一聲:“這等白話俗物,也好意思顯擺?”
小公子明顯變了臉色,半晌拂袖道:“罷罷,這麼個迂腐東西。”離尉遲是兩邊都不想鬧僵了的,隻好柔柔笑著拖過那小公子:“秦兄心境不佳,我們還是過些日子再來拜訪。”
小公子趁興而來掃興而去,心裏好不痛快,皺眉嘟嘴,越發顯得粉嫩起來,黏聲道:“雨濕路滑,尉遲抱抱。”
離尉遲當真溫潤的好性子,二話不說就把他橫抱起來,問道:“莫不是受了風寒,又開始疼了?”
小公子衝他展顏一笑,伸出粉臂勾住他的脖子:“尉遲一抱,便哪裏都不疼了。”
離尉遲頗似無奈地一笑,轉身要將他送回車裏。那小公子像是想起了什麼,攀著他的肩膀回頭朝破樓一陣嫩吼:“樓上的,等今晚月亮出來了,你便知道我那對聯妙在何處了。”
本來還要再說,卻是被離尉遲虛拋一下,當時嚇得大叫一聲,不時又被他接住。
離尉遲笑著湊到他跟前說:“就你嘴快,那是二哥的好朋友,容得你胡來。”
小公子卻突然漲紅了一張粉臉,也不知是驚的還是羞的,竟就一下鑽入他懷裏了。
離尉遲都幾乎要笑出聲來了,走了還不到兩步,卻見個小二跑出來:“離公子留步。”
離尉遲轉過身去,還是溫潤麵貌:“店家有什麼事?”
小二賠笑:“東家問小公子可是身體有甚不好的,不如上去喝杯水酒,讓他相相脈。”
離尉遲隻當這是套話,兩邊都有了台階下,隨即笑笑便跟了上去。小公子還血紅著臉鴕鳥在他懷裏,什麼都不管了。
抱著小公子走上二樓,便見那秦公子已經醉得半臥在露台上,一頭青絲全部散著。
離尉遲坐下來,小公子卻不肯從他身上下來,便黏著斜坐在他腿上,樓裏濕暖,不一會就困頓過去了。
他一睡著,離尉遲就更不敢放了,小心翼翼地抱在懷裏,一舉一動都隻怕驚了他。
秦素辦是迷醉地抬起頭來:“你對這弟弟也緊張過頭了。”
離尉遲笑著搖搖頭:“他身體不行,我多照顧些也是應該的。”
秦素伸出一隻纖白素手來,離尉遲一愣,竟然抱著懷裏人向後挪了一點,秦素不耐煩道:“又不是姑娘,把個脈還擔心什麼名節麼?”
離尉遲強笑一下,才將他的衣袖撩起來,露出半截粉臂。秦素冰涼的手搭上去,懷裏人似乎一縮,離尉遲在他耳邊輕輕哄了些什麼。
過了好一會,秦素才收了手,貌似漫不經心地問:“她身體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好的?”
離尉遲又將他衣袖放下來,攬入懷裏抱好:“去年入秋的時候落了水,自救上來之後便一直好不起來,極畏寒,冷風一吹便渾身骨頭疼。這孩子強,剛開始還不吱聲,還是丫環來說了他整晚睡不著冷汗都濕了被子,這叫大夫來看,才說是落了病根了。”
秦素搖搖頭:“這是先天不足,命裏缺了一味。”
離尉遲不解:“原先那幾年也看得好好的,大夫都說他是少有的康健,如何突然變出了個先天不足來?”
秦素深看他一眼,又細細地盯著小公子的粉臉半晌,才把聲音壓得極低道:“你若想保她這條命,等及笄過了來了第一趟癸水,再同她來我這裏。”
離尉遲登時臉漲得通紅,結結巴巴道:“秦……秦兄我……”
秦素揮了揮手,又轉回去喝酒,居然把盞轉玩,輕輕念到:“公昔登臨,想詩境滿懷,酒杯在手。”
在抬頭看外邊,是一片的昏暗,一皺眉,便將酒全數灌下去了。
一直在旁邊看著的嚴芷芮見著公孫鮮於還盯著那小公子看,微微有些蹙了眉,卻也無多話。
又坐了好一會,都有些意興闌珊要散的意思了,那小公子突然醒過來,像是一躍而起,連那白髦大氈都不要披,一下竄到露台上。
屋裏人一驚,皆抬頭向外望去,離尉遲追出去,給他披上鬥篷,一抬頭,卻見雨已停了。黑黑夜空上赫然一輪皎月,亮得駭人,照得春水連綿青巒起伏,卻又是迷蒙模糊看不清楚。
秦素見了,竟如五雷轟頂,一時窒息。
“我來依舊,見青山對麵,明月當頭”
公孫鮮於心中微微一蕩,卻不知是什麼感覺,側頭想看那粉琢小人麵上得意洋洋的表情,見他已經被離尉遲用白髦大氈裹著抱起來,卻還是僵著頭看月,黑若琉璃浸水的雙眼裏映著明月。他突然就笑了起來,滿麵燦然,卻似極其疲憊地閉上了眼睛。一瞬間惶然,公孫鮮於似是見了從那人雙眼裏,趟下兩行月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