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宮 60 東曦些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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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浮雲湧聚,遮蔽了日光,投下了大片陰影,竹葉索索有幾分幽暗,一陣嫋煙如紗從竹林深處飄蕩而來,淡影朦朧,如夢似幻。皇侯雲熙起身隨著紗煙往前行,逶迤穿過叢叢修竹,看到一堵高牆突兀出現在眼前,一扇漆紅小門半掩著,他心中有些疑惑,猶豫了一下,伸手推門,門悄無聲息打開了,視線望去,霧影蒙蒙,什麼也看不真切。
他遲疑地抬起腳,終於還是踏進了門。
門的另一邊,是陰風瑟瑟的院子,雜草叢生荒石散落,幾叢稀疏的竹子孤獨生長著,蕭索清冷。天空濃雲遮地,天光昏黃黯淡,沉鬱壓抑,讓人淒惶憋悶,透不過氣。
熟悉無比的景致,如刻畫在靈魂深處的符咒,讓他渾身痙攣,腦袋驟然一擊,冰涼墜入深淵。
“不……”靈魂在顫抖,腳止不住哆哆嗦嗦的往後退。
“哈哈……”
“嘿嘿……”
猥瑣的笑聲如風灌進他的耳朵,他拚命地捂著耳朵,搖晃著腦袋,想要擺脫聲音的魔咒。可那無邊的肆意笑聲毫無阻擋衝進他的耳朵,充斥他的腦袋,讓他無處可逃。他無力的彎下腰,呼吸急促,虛弱的張著嘴巴大口地喘息,渾身發冷,眼前一片昏黑迷蒙。
“啊……”淒厲的慘叫聲刺破他的神經。他猛然抬起頭,茫然的眼睛穿透眼前的迷蒙,看著色白刺目的空蕩房間裏,幾個衣冠不整的禽獸正圍著一個淒慘孱弱的身體……癱在地上的軀體虐痕血跡斑斑,兩眼空洞死寂毫無生氣,那麵目正是默子遊,那人正是他自己。
他渾身止不住地戰栗,心寒魂殤,濃鬱無盡的絕望悲哀彌漫包圍了他,鎖縛如囚。淚水無法控製地奔流,混著涎液滴落,“啊……”他尖聲狂叫,卻穿不透這遮天蔽日的雲霧,禁錮的囚牢,他呼吸不暢,快要窒息。
為什麼?為什麼!他萎悴的靈魂悲愴呼喊:我怎樣才能逃離這深沼,誰能來拯救我……我寧願死去……
“錚……”一道長音淩空而起,琴聲從杳渺深處破開重重迷霧傳來,猶如罪惡深淵裏的一道光明,他仰起頭拚命叫喊,發瘋似得四處尋找,竭力地伸出手,急欲找到逃離的出口。
“救我,救我……”
“錚……”一道尖利長音,他神魂一驚,睜大了眼睛,眼前霧茫慢慢消散。
“……殿下……”
濃霧如絲縷般漸漸消散,視野裏滿是挺挺翠竹,碧幽生姿,勃勃生機綠意盎然,這裏是琴篁殿。
“殿下……”一隻手放在皇侯雲熙的肩膀上,帶著小心輕輕搖晃著。
“別碰我!”皇侯雲熙厲聲嗬斥,用力甩掉那隻手,竭力要甩掉心底的異常感受,像是要甩掉粘在身上的汙穢。
“奴才該死!”小林子一驚,“啪”雙腿跪倒在青石地麵上,滿心惴惴地深埋下頭。
“滾開!”皇侯雲熙強忍著難受。空氣裏憎惡的味道,恨不得人離開遠遠的,現在的他極其厭忌其他人的存在。
皇侯雲熙麵色蒼白透著青,隻覺頭暈目眩,額頭上細密的汗珠在緩緩蠕動,他難受地蜷縮起身體,雙手本能地抓住衣襟裹緊了胸口,想要止製顫微的身軀,五內顛翻攪動,一陣異味湧上心頭,難以抑製的腥味惡心,終於忍不住“噗”哽吐出一口酸水,涎液長流不止,他雙眼澀痛逼出了淚水,潮紅了眼睛,不知道是身體的異樣,還是心裏的感受。
“奴才該死!奴才冒犯了殿下,奴才該死!”小林子見皇侯雲熙神情突異,大反常態,很是惶恐不安,不知怎麼冒犯了小皇子,又害怕皇侯雲熙突染急症,身體出現什麼狀況,他心神難寧,焦急惶憂緊張。
“錚……錚……”清亮的琴聲響起,如鶴鳴抑揚悠然,突然沉靜了整個天地。
琴聲時斷時續,不成樂章,但那飄渺的似吟似唱的天籟之音,猶如清風拂過皇侯雲熙的心間,碧泉滌淌他的靈魂。他萎靡蜷縮的身體慢慢舒緩,清吟的琴聲讓他的心深潛沉浸,那琴聲清明透涼,如水滋體,似冷還暖。
“一切萬境是夢,一切萬象作幻,一切萬法是空花,夢幻空華……”平緩無波的聲音清涼如水,淡漠如風,行過消逝無痕,飄進他耳朵裏卻不啻為梵妙聖語。
皇侯雲熙迷蒙惘然的眼睛漸漸清晰,抬眼望去,寒翠碧陰間的一塊大青石上盤膝坐著一個人,青衣如舊,平凡無華,淡淡的目光投過來,平定麵無表情,那是一張清恬寡欲的臉,似乎世間的一切事情都不能讓他移動半分,無法讓他的表情變化絲毫。一陣筠風夾著空中飛舞的翠葉吹來,青衣襟袂拂動,飄飄欲飛若仙。
宮清樂,隻有他才有此等風姿。在延祿殿第一次見到他,皇侯雲熙恍忽他非常人,後來在琴篁殿再見他,他無欲無為的神態,襯著周圍瀟瀟篁竹,一派仙風道骨,脫凡離俗之姿,就確定,他決非紅塵中人物。
皇侯雲熙靜靜無語望著他。
第一次拜訪琴篁殿,本以為不得其入,意外的竟然宮門大敞相迎,他驚異發現了另外一個天地,徜徉遊蕩於竹林,看到宮清樂眠琴綠蔭,正“掩門撫清樂”,他如墜入竹海琴境,久久回不過神。宮清樂隨心所欲,清傲不羈,琴音是心境和自然的天人合一,那是無欲而為的境界。他不禁慨歎道:“一折青山,一扇屏,一灣碧水,一條琴。”宮清樂聞聲轉頭,與他彼此對視的第一眼,有什麼東西輕輕觸接,頓然通神達意。
就那一眼,從那雙淡褐色的眼睛裏,皇侯雲熙看到了一種洞穿一切的了然,就知道了自己在他麵前是透明的,宮清樂穿透表麵軀殼的偽裝,看到了真實的自己。然而,就那一眼,在那雙直視人靈魂的眼睛裏,皇侯雲熙知道了他無需隱藏,他是安全的。他的心底油然升起一種放鬆,那是靈魂的輕盈自在,他的靈魂似乎找到了一個缺口,得以放泄掉心中沉積的塵垢,顯露一個真實存在的他。
皇侯雲熙睫毛微微顫抖,慢慢閉上了眼睛。他知道宮清樂早已看透自己靈魂深處隱藏的痛苦,然而他從沒在宮清樂麵前表露過,可如今那夢魘把渾身赤裸裸,遍體鱗傷的自己暴露在了宮清樂麵前。他感到羞恥難堪!
皇侯雲熙抑製的微微喘著氣,一把端起茶杯,仰頭很快飲了一大口,掩飾內心的黯傷。
宮清樂注視他的目光平靜沒有變化,手下未停撥動著琴弦,淡漠的聲音繼續吟出一句:“……看得桃花零落盡,何處見靈雲,直流轉將去……”
“……桃花零落盡,何處見靈雲……直流轉將去……”皇侯雲熙兩眼無神愣愣的低聲喃呐,“……直流轉將去……流轉將去……”一語偈唱猶如佛音引渡,眼前似乎破開了一層紗霧,透出了微弱朦朧的光。
琴聲悠悠穿林繞竹縹緲雲間,皇侯雲熙在琴聲中慢慢平複心情,一點點拾視自己的心,但是紛繁雜遝的記憶在眼前走馬往複,不得停息。
直流轉將去,真的容易嗎……
日暮西斜天將盡,琴聲已杳,皇侯雲熙沉沉站起身。
“我明日即將離宮。”宮清樂開口道。
“明日?”皇侯雲熙一頓,心神愴恍飄忽,忽然感覺有些失落,“……半年……”
宮清樂雖身為宮廷樂師,但自由瀟灑,不受一般宮規約束,一年之中有半年奉職皇宮,半年卻是“出門尋山水”,遊曆天下,自在徜徉山林郊野之中。
自由暢快的呼吸,那是他多麼渴望的呀。
“你閑暇了來看看吧,這裏不要荒廢了。”宮清樂神情淡然隨意說道。
“好。”深沉的心渙然消釋,些微生機複蘇。
這裏還是自己的一片淨土,可以讓自己的靈魂安靜的休息,隻是少了撫慰的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