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縣西邊有座蓮蓬山，比周圍的山都要高一些，向陽麵山石嶙峋陡峭無比，背陰麵樹木繁密且常年陰霧繚繞。傳說中山裏住著吃人的山鬼，數百年前進京趕考路過此地的書生還給寫了個話本子，流傳頗廣。這話本子的大意就是蓮蓬山鬼原是天上的某仙女，因貪淫善妒而被貶下凡間，墜入此山之中，shi人傷人無數，陰怨極重。
    近些年來災患不斷，有流言說是蓮蓬山鬼作亂人間。束手無策焦頭爛額的流沙縣令經過徹夜翻書考據，認為這山鬼既然是因妒忌其他仙女而被貶下凡間的，看來隻有獻祭些妙齡女子任她sha虐，才能平息她的怨憤了。
    萍萍被關在縣令府等待獻祭的晚上，她對著牆想了一個多時辰，決定與其就這樣撞牆而死不如第二日被丟入山林後好歹試一試逃命。她本覺著女子活在這世上，不是為父兄就是為丈夫，守著那婦德，十分的憋屈無望。然而前年東邊來了幾位女俠，對她說那裏有一處隻有女子的習武堂，若不願嫁人生子伺候公婆做牛做馬任勞任怨，便可以往那裏去——從那以後她心裏對於生便有了一份期盼。
    不論如何最後也隻是一死。再說她對那蓮蓬山鬼也是有些好奇的。她小時候便藏在私塾牆外邊的一棵大槐樹上偷摸著習了字。後來讀了那講蓮蓬山鬼的話本子，便覺得疑問，莫非那天上的仙女也不得自由，也得伺候著男人們守著婦德那一套？若是不順了男人們的意便要被沉了那河裏去？
    第二日正午，萍萍被敲暈了丟在了蓮蓬山腳下的一塊大石頭上。將近傍晚時分她緩緩醒轉過來的時候，整塊大石頭都快被霧靄吞沒了。
    話本子裏說這蓮蓬山的霧靄有毒，她便狠力從裙角扯了一塊布下來先護住口鼻，隨後在大石頭周圍撿了不少碎石放入袖內以防身。這夏日的山裏入了夜也還是陰寒的，不過總不至於會一下就凍死，也不見有什麼蚊蟲，比較讓她擔心的還是這山中會否有猛獸。
    在原地坐了一會兒，她循著水聲小心翼翼地動身了。後腦被敲的地方還有些疼，有水的話還可以清洗一下。
    找到林間小溪並沒有花上太多時間，她先清洗了傷口，又喝了幾口水，便順著小溪往水來處走去。現在就跑出這蓮蓬山還不是時候，她覺著還是先等上至少一日，想辦法從山的另一側繞出去比較穩妥。當然了，如果遇上了那傳說中的蓮蓬山鬼就再隨機應變了。
    第二日，光線漸漸穿透那霧靄，似乎光明就在眼前的時候，她失足掉進了一個溶洞口。走了一夜雖還不覺得太疲勞，但到底精神還是有些恍惚了，她深吸了一口氣，想要站起來，卻發現有一條腿摔斷了。
    幸好周邊還散落著一些樹枝，她忍著痛拿著一條樹枝和布條將腿固定好了，股足了勁兒想一鼓作氣爬出去，掙紮了一會兒還是作罷，隻好先歇一會兒。
    怎知一閉上眼就昏昏沉沉睡了過去，疼痛像是飛起來了一樣漸漸遠離，最後連自己也像一朵雲一樣輕得飄了起來。
    ——“喂，醒醒。”
    一個很好聽的女聲在迷蒙白霧中的某處響起。
    她不知怎麼就倏地睜開了眼，恍惚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還躺在溶洞口，身邊蹲著一個身著碧綠羽衣的少女。少女的雙眼眼瞳也是碧綠的，就像這蓮蓬山上的蒼翠樹雲一樣好看。
    她坐起身，驚訝地發現斷腿處已經完全長好了，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也都痊愈了。
    她驚訝地看向少女，少女咧嘴嘻嘻一笑：“不用謝我。那些家夥把你丟進這蓮蓬山，是將你從人界凡世丟進這仙鬼異界了。我看著你與那些滿身汙濁的家夥不一樣，也算是有緣。”
    “你是……蓮蓬山鬼？”她問。
    “是呀，”少女笑著點頭，“我看起來是不是一點也不可怕？”
    “他們說你……”萍萍想起來話本子裏對蓮蓬山鬼的描述，青麵獠牙滿身汙血的極為可怖的模樣。
    “寫那話本子的書生五百年前進過這山裏。和他的同夥一起。”山鬼說，一邊扶著她站了起來，一起走向洞外。
    “他們原本是想來挖仙草的。隻要不是挖得太多，我也是不介意的，誰知他們竟然想將山魄母石也一起挖了去。”山鬼說到這裏眉頭微蹙了一下，“若母石不在，這蓮蓬山不出百年必將變得寸草不生。”
    “他們最後求饒說是想要攢錢進京考取功名，連娶媳婦的錢都省下了也沒湊夠，才會動了這個念頭。”山鬼接著說道，“那書生的同夥不小心從前麵那懸崖摔下去了，還殘著口氣，那書生也沒去救，跑得比這林子裏的兔子還快。”
    “所以，他才寫了那麼個故事來……詆毀你？”萍萍問。
    “我也確實沒將他那同夥放回去，”山鬼說，“救也不是不能救，但我這藥可珍貴，犯不著救這些朽木汙穢之人。”
    萍萍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起來，“你說起來話來還挺像那習武堂的女俠的。”一點也不以男為尊以女為賤。
    山鬼望著她的眼睛，歎了口氣，“凡間的人類男子變成現在這般滿口謊言自欺欺人的模樣，統共也不過數千年。你知道三皇五帝之前的人界曆史嗎？”
    萍萍搖了搖頭。
    “那時人界還循著天道自然，母為萬物之源，亦是秩序基石。”山鬼說道，“母石孕育山林萬物，既包容又威嚴無比。這世上可沒有所謂父石這種東西。”
    “……他們說是女太柔順，不如男勇猛堅毅。”萍萍說。
    “你看這山林間的生靈，但凡是大約分了雌雄的，有哪一個是雌的不如雄的健壯勇猛？”山鬼說，“你們總指著天上的鷹說”雄鷹展翅”，你們知道那些鷹其實有一多半都是雌的嗎？”
    萍萍沉默思索半晌，道：“是了，什麼所謂”英雄”、”雄心”，都是一樣可笑的人言。”若女子優秀，便誇她們是“雄”，所謂誇也不過依然是在貶低母性雌性罷了。
    “人言便是如此，早不如那幾千年前的光景了。”山鬼說，“不如待在這山中，生靈萬物仍循著自然天道。”
    半年後，萍萍還是告別蓮蓬山鬼往東方去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在習武堂做些什麼，但總能做一些什麼。那些像她一樣被當做祭品或是垃圾一樣扔掉的女子，也不是每一次都會有蓮蓬山鬼這樣的仙鬼妖怪來拯救，雖然她隻是一個凡人，但總還是能幫上點什麼，改變點什麼。
    一年後，蓮蓬山來了一位提著琉璃燈的客人。和以往不同，這一次客人帶了個小女孩來，說是最近收養的，隨了客人的姓又取了名，叫林九。
    “你也不知道胡娘去了哪裏？”客人是追著一位狐妖來的。
    “沒聽說。”山鬼說，“你若不急著走，要不要聽故事？”
    客人原是急著要走的，小女孩卻想聽故事，客人便也暫時留了下來。
    她們聽蓮蓬山鬼講了萍萍的故事，隨後客人教著小女孩一起將這一故事畫在了一盞琉璃燈的燈麵上，以一種比人間話本子更為永久的方式流傳下來。

    作者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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