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上元節時，沒有宵禁，過了亥時，街上依舊燈火明豔。行人雖少了不少，但總還有些，商鋪多半也都還開著，沿河的許多宅子也都還亮著燈。
    一艘畫舫悠悠蕩蕩地穿過橋洞，簷下掛著的兩排十二盞花燈隨風輕輕旋轉著，上麵繪著的十二花神，雖不至於真的栩栩如生，卻也勾勒窈窕。
    站在橋上的女子看得有一瞬愣神。她來這裏是來找人的，可是沒找到，此刻才算是找到了一點線索。
    下一個瞬間，女子就消失不見。喝醉了酒的書生靠著牆角歪著腦袋看到了，使勁眨了幾下眼睛，以為自己是看到幻覺了，要麼就是遇見了非人之物了。喝醉了的腦袋掰扯不明白這些彎繞，腦袋又歪了一點，撞到了自己的膝蓋，一下睡了過去。
    坐在屋頂喝酒的林九卻看得一清二楚，從那女子從街的那一邊走過來，到站在橋上，看到那十二盞花燈出神，再一瞬間消失，下一瞬卻是出現在了那艘畫舫上。
    也不知道會不會把畫舫上那群隻在上元節時才敢放風喝酒的書呆子們給嚇個半死。
    林九將陶罐裏最後一滴酒喝幹淨了，將罐子塞回腰間掛著的布袋子裏，小跑兩步縱身一跳，從屋頂跳了下來，平穩地落在了荒草叢生的院子裏。
    剛剛那女子也來這院子裏找過，但並沒有找到她想要找到的人。
    因為她想要找的人，早就不住在這裏了。而且那個人輾轉幾個地方又終於回到這小城之後，沒幾年就逝世了。
    林九抬頭望了一眼高懸的清白皓月，幾不可聞地輕輕歎了一聲。
    追著那十二花神的花燈去的話，大概很快就能問到線索了。那花燈出自林氏燈鋪，是她姥姥在最後的一年裏畫的。那一年姥姥的病又更重了，手也不大穩了，在下筆時卻依然平穩端正。
    林九在街角的小攤買了兩碗桂花蜜圓子，往家走去。還百來步遠的時候，就已經看到了坐在自家窗台上的女子。
    速度還挺快的。可到底還是沒趕上姥姥還在世的時候。
    林九端著兩碗桂花蜜圓子，穩穩當當地走到了家門口，抬頭對坐在窗台上的女子淡淡一笑，道：“您請隨我進來吧。”
    女子本來想問她這裏是不是就是林氏燈鋪，視線被她頭上的一枚牡丹花玉簪吸引，又是一時愣神。
    這牡丹花玉簪，是她姥姥親手雕刻的，上麵應該還留著有一絲氣息吧，雖然已經散得差不多了。
    女子沒有愣神太久，從窗戶飄了進來。
    林九將一碗桂花蜜圓子放在了窗邊的靈位前，將另一碗遞給了女子。
    女子接過，無言，小心捧著碗，吃了一口。
    林九看到女子的眼角隱有淚光閃過。
    “還是一樣的味道嗎？”林九問。姥姥跟她說過，這攤子五十多年前就在了，味道也一直沒變過。
    女子點頭，目光落在那靈位木牌上，良久，才開口道：“什麼時候？”
    “前年，過完上元節的第二天。”林九說，“姥姥她一直在等你。”
    女子轉頭看了她一眼，道：“你和她不像。”
    “我是姥姥在南方收養的。”林九說。
    女子微微笑了一下，眼中卻是一片沉靜的哀傷。
    林九望了一眼地上女子的影子。狐狸的耳朵，還有在身後的八條尾巴。平常人看不見的，她和姥姥一樣，也是能看見的。
    “姥姥給您留了東西，我這就去找給您。”林九說道，轉身走向裏屋。
    透過窗戶，遠遠地能望見已經靠了岸的畫舫。如果仔細看的話，能發現，那十二花神的眉眼，其實都和此時正在廳堂裏靜默地站著的狐妖相似。
    姥姥說，和狐妖胡娘的第一次相遇就是在這座小城裏，在那一年的上元節時。
    是五十多年前了。
    對妖而言，隻是沉睡靜待傷勢恢複的彈指一瞬，對人而言，卻是從二八年華到白發漸生的大半輩子。
    林九在裏屋待了半個多時辰，才小心拿著姥姥最後畫成的那一盞玲瓏八角琉璃花燈走回廳堂。
    剔透的琉璃燈麵上，繪畫著兩個女子的故事。一人一妖，相遇於一座小城的燦爛花燈之下，相伴遊於浩渺山河之間。短暫的年歲，美好的故事，逝去後，卻成了永恒。
    胡娘提著琉璃花燈，在窗台前和林九道了聲再見，轉瞬呼吸之間，已不見身影。
    林九在窗台上坐下，望著懸掛在屋簷下的那一盞花燈，壓抑下的醉意終於上湧，緩緩睡去。
    在夢裏，一片花燈海洋之中，她看到了姥姥，還有站在姥姥身邊的胡娘。姥姥臉上的笑容，是她從未見過的。
    姥姥對她揮了揮手，似有牽掛。她也揮了揮手，告訴姥姥不用擔心。
    姥姥點了點頭，向胡娘說了聲什麼，然後一人一妖轉身向璀璨燈海的遠方走去。她們的手緊緊地牽在一起。修得百年千年，才得有此攜手之幸。
    林九覺得眼底微熱，一摸眼角，醒了過來。已是拂曉時候，屋簷下的花燈已經滅了。摘下花燈，又是一年上元節過去了。
    也不知道明年的上元節，又會不會有什麼故事發生。

    作者閑話：

    沒法將章節移動到另一個分卷《世間故事：林九》，隻好在標題後麵標注了一下，見諒哈。林九這個分卷依然是每個章節都是相對獨立的故事，請放心閱讀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