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蟬聲嘶力竭地鳴叫著，頭頂上的吊扇呼呼轉著，濃重的暑氣充滿了整間教室。隻有戴在胸前的玉墜依舊冰涼。
    小願抬起左手擦了把汗，右手不停，在卷麵上書寫下工整好看的一行行字。
    整整三天，中考最後一科結束鈴響的時候，她才感覺稍微能喘得過氣些。轉頭看向窗外，明晃晃的日頭下，隨風輕輕晃動的樹葉枝杈間，隱約能看見一個熟悉的讓人安心的身影。
    她收拾好自己的東西，隨著人流往外走去。
    沒有人在考場外等她。她的父母已經跟她講得很清楚了，高中學費他們是出不起的，因為錢是要省下來給弟弟以後蓋房子娶老婆的。如果她像她的兩個姐姐一樣聽話，初中畢業就乖乖出去打工的話，那嫁妝多少還是會給她留一點的。
    不過她根本就不在意那一點所謂的嫁妝，更不在意孤身一人——沒有人在等她，但有白姐在等她。
    她小心避開人群，走到了宿舍樓後麵小樹林的陰影裏，左右轉頭尋找，很快白姐就出現在了麵前。
    “感覺怎麼樣？”白姐問她。
    “拿N中的獎學金應該是沒問題的。”她說。N中是市裏的一所還不錯的中學，跟重點中學搶生源的緣故，給獎學金還挺大方的。
    白姐看起來比她還高興，跳起來在半空中飛了一圈，落回她麵前，笑著道：“終於能上高中了！”
    她也笑著點點頭，“是啊，我們終於能上高中了。”
    ——說我們，是因為白姐在生前隻念完了小學。白姐本來是可以接著去上中學的，但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這麼出嫁了，再也沒能繼續學業。
    “我太高興了，精力消耗得有些快。”白姐說道。就這麼看著確實透明了不少，再不回去就不太妙了。
    她取出玉墜捧在手上，白姐對她笑著說了句晚上見，一晃就回到了玉墜上。
    注視著手心裏的玉墜，她有一瞬的恍惚。
    ——她在河邊偶然撿到玉墜的時候才六歲，以為是不知道被誰丟在河灘上的塑料片就撿了回去，當成是一個還挺好看的小玩意偷偷藏了起來。也是六歲那一年，家裏終於迎來了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的男嬰。母親的身體在那一場生育之後變差了很多，於是從那一年開始，她就跟著兩個姐姐一起幫忙下地幹活了。
    和玉墜的故事真正開始是在她小學畢業那年的暑假，七月初的一個傍晚。那時在外麵打工的大姐回來了，一家人難得聚在一起吃了頓飯。第二天就是中考的日子，但她二姐根本沒打算去考，而是早就計劃好了跟著大姐一起出去打工。
    吃晚飯的時候弟弟在她杯子裏惡作劇地倒了半杯的白酒，她一口喝下去很快就開始頭暈目眩起來。她死勁忍住了跑到房子外麵才開始吐，但身後還是傳來父母的責罵聲，罵她怎麼酒量差成這個樣子，真是丟人。她那時候忽然就覺得特別窒息，吐完了回去幫著兩個姐姐洗碗收拾衛生之後，一個人打著手電偷偷溜到了河邊，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抬頭看月亮。
    她很喜歡古詩，特別喜歡“明月鬆間照”這一句，但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繼續學習更多的古詩詞了。
    看著看著，就覺得口袋裏那塊玉墜片好像隱隱發熱，忽然就刮了一陣特別涼的風，轉頭一看，身邊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坐了一個女人。女人的相貌體態都很端正，年紀很輕，穿著一件鵝黃色的長袖連衣裙，淡淡微笑著注視著河麵，神情非常的淡然。
    她有些呆了，就見女人轉過頭來看向她，還是微笑著，對她道：“你是想繼續念書嗎？”
    她怔了一下，點了點頭。
    然後女人對她說：“我想幫你。”
    女人稱呼自己為白，沒有姓。於是她稱呼女人為白姐。
    白姐是附在玉墜上的魂，能操縱現世的物事，就是消耗精力多了就要回玉墜裏休息一陣子。她其實一開始就知道白姐不是人，但說不清緣由的，她一點也沒有感覺到恐懼，第一眼就莫名地感到有些親切。
    因為有白姐的幫忙，她省下了不少做家務和做農活的時間。白姐白天藏在玉墜裏跟著她一起上課，晚上兩人還會一起討論。
    她對白姐為什麼會附在玉墜上不是沒有好奇，但一直沒去問。後來白姐告訴了她自己的死因：“因為有男同學給我寫了封信，詢問我是否有意南下一同參加ge命，他們就說我犯了私通罪，在我腳上綁了石頭，丟到了河裏。”而玉墜是她當時佩戴的貼身之物，不知怎麼魂沒有消失，附在了上麵。
    白姐說起這些的時候語氣很淡，但就是這極淡的語氣，反而更顯出不可理喻的荒誕。
    半個月後，成績出來了，很快她就拿到了錄取通知書。期間還發生了些小插曲，比如她的父親在準備要撕她的錄取通知書時，被某種力量憑空絆倒了，摔得鼻血直流，她那個弟弟抬腳正要往她的錄取通知書上踩下去的時候，也被某種力量憑空掀倒了，後腦勺撞在地上腫了個大包。再比如家裏強行給她在村裏找的訂婚對象莫名其妙就做了好幾天的噩夢，最後主動到她家來退親了。
    八月底，她終於是順利入學了。三年後，順利參加了高考，順利拿到了某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順利開始了大學生活。這一路，玉墜和白姐都一直陪伴著她。
    白姐跟她說，她當時就一直很想去念中學，沒想到現在竟然跟著她一路念到了大學。心願已經滿足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離開了。而學海無涯，希望她能順從自己的心意走下去。
    三年後的暑假，準備去支教的前一天晚上，她在宿舍寫教案，寫著寫著睡著了。然後她做了一個夢，夢到了白姐。這是她這些年來第一次夢到白姐，白姐轉回頭來微笑著對她揮了揮手，然後走入了一片燦爛的陽光之中。
    醒來後，她意識到白姐是真的離開了。她戴著玉墜，一個人在宿舍陽台抬頭看了很久的月亮，擦幹淨淚痕，起身回去，坐回書桌前，繼續剛才的工作。
    未來的路，她會戴著玉墜一直走下去的，直到也許能再相遇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