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玲瓏心中揣摩了好幾天的潛台詞終於因為蟬翼。。。不，熹微的出現而如泡沫般宣告徹底分崩瓦解，當初在少女心中壯誌昂揚地擬定好了的‘決裂誌’也仿佛短暫的浮光掠影，在心底徘徊掙紮了不到片刻的功夫，即刻沮喪地打出了投降的旗幟，眨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魅’家族是否淫靡腐敗，是否如自己心目中臆測的那般荒誕奢侈，在本家族中長大的孩子是否庸碌無能，與旁的富家公子哥似的紈絝子弟？隻消對照一下熹微的氣質，即可立竿見影。
    然而祭拜哀悼之後，公務在身的熹微並沒有多少閑情與玲瓏攀敘10年來兄妹兩分隔兩地所積蓄的思念，而是幹淨利落地開始查賬，詢問幽蘭山莊各項花銷並殯禮置辦情況，又在管家黎伯的陪同下簡單地查看了整個山莊，然後他下令：“後山閑置的樹林和蘭橋溪畔的荒地可以租佃出去，每年固定收取一定地租；山莊裏花圃眾多，入冬後廣植臘梅，素來聽說淩霄氣候適宜，想來不久之後便能采摘梅花釀酒了；明年起多培植些名貴的草藥，前麵的空閑廳閣閑置可惜，不如劃分出來經營藥材，自主營生是其一，能濟世救人也算造福一方黎民牟福祉。對了，聽說此地紫薇花色彩繽紛，馳名整片楓影大陸，趕明兒就廂房起居院落也騰出空地置辦一片，至於花苗，我會想辦法從附近名門巧匠處獲得。”他一口氣吩咐下來之後，又想了想，轉過身慎重囑托道：“我發現進出帳目做得愈發粗糙了，很多地方的花銷無故一筆帶過，大有魚目混珠之嫌，若有貪汙喝酒，趁機揩油的，隻圖得白占了便宜去。黎伯麻煩你晚飯後把下麵的人都叫過來，我要一筆一筆和他們對峙這10年來的‘流水賬’。”
    “是是，二少爺，我知道了，我這就去辦。”對於本家新派來的‘二公子’的能力深淺，黎伯原本還保持著將信將疑的態度，如今見他思維明晰，精煉能幹，一顆心倒也放了下來，早聽說本家兩位公子文武兼修，德才出眾，各有驚世之才，如今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玲瓏愣愣望著那印象中包容謙和的熹微，暗自吞了吞口水：沒想到二哥那和藹可親的氣質之下，竟然隱藏著如此深思熟慮的一麵。
    熹微原本就是謹小慎微的，隻是玲瓏未曾發覺罷了。他退去凝重肅穆的顏色，伸手輕撫玲瓏金絲銀線織成的秀發，微笑著緩緩開口道：“妹妹，你今年也不小了，是該學著打點偌大家產，理財當家的時候了。原本我和大哥就同父親商量，過了這個冬季，明年開春就將你和母親接回本家的，可惜。。。唉，天不從人願啊！哥哥並不介意你習武通靈，那對玲瓏你也沒有任何壞處；隻是女孩兒家的，畢竟不能全身心投入這世間無妄的廝殺之中，再說你是我們‘魅’家族的長女，針線女紅這般細微末節也就罷了，持家權衡，采購裝潢，撫慰家臣，調度仆役，確是必須要精通的，否則將來嫁出去，鬧出笑話，哥哥又怎對得起亡故母親呢？今晚開始，你便跟著我先開始粗略地學習持家查賬，懲惡揚善之道吧。”
    “額——”少女的姣好的麵容上一陣青一陣白，冷汗涔涔而下，望著那雙璀璨如漆黑夜空中星辰般的雙眸，實在拗不過哥哥的一番厚意，隻得硬著頭皮應下來：“是，玲瓏知道了。”
    並非熹微心狠手辣，作風冷冽，確實是十年來這班子吃裏爬外，假公濟私，苟且聚賭之徒實在應得的報應。晚間的清查整頓足足持續了四個多時辰，該拉出去打的打，罰的罰，實在有家法懲治不下來或是百般狡辯，破口大罵的，直接遣人派送當地家族司法，嚴刑拷打，不怕查不出真像問不出罪來。
    其中亦有循規蹈矩，狷直不屈或是忠心耿耿的，另有錢物封賞並升職獎勵，以慰其勞苦。這般賞罰分明地整肅下來，當真為一眾仆婢心服口服，無不感歎二公子精明能幹，賞善罰惡，遂日漸深得人心。
    “之前的一切，過去了，我也就不再深究。從今往後，你們若看見誰有喝酒聚賭，偷竊財物，徇私枉法的，舉報者，賞；倘若包庇結黨的，給我查出來了，與其同罪一並責罰。”熹微嚴厲地掃視過堂下黑壓壓一片人影，肅然道：“都聽明白了麼？”
    “是。”眾人心悅誠服，齊聲應諾。
    “今天大家辛苦了，都下去早些休息吧，明日開始整理莊園。”一聲令下，奴婢們如聞大赦，一幹人等片刻間散了開去。
    “玲瓏，你留下來。”眼見妹妹一臉咋舌的表情，轉身欲循形開溜，熹微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責備道：“我又不是妖怪，你跑什麼？”
    “倒是妖怪未必這麼恐怖了。”玲瓏歎口氣，無可奈何地回過身：“哥哥也未必是嚴明公正的，否則又怎會對玲瓏親手撕碎父親信箋一事置若罔聞，故意網開一麵呢？”
    “那我罰你在庭院中向西長跪，麵壁思過可好？”熹微的眼中閃現出一抹促狹的光彩：“啊，對了，就罰你站著默寫全本《天邪逸事錄》罷，嗯嗯，就這麼決定了。”
    “。。。你去死。”這個家夥，居然伺機報複！小時候兩人爭奪玩偶時的親昵畫麵又再度浮現眼前，玲瓏抬起柔和的雙眸凝視熹微，溫婉道：“十年的光陰，真的能完全改變一個人。猶記得小時候二哥頑劣機敏的模樣，沒想到竟也出落成持重沉穩，心思縝密，足矣獨當一麵的風流人物。為何萬象之森相遇，結伴同行月餘，哥哥卻深藏不露，將玲瓏與斑斕蒙在鼓裏呢？亦或是介意斑斕是外人了罷。。。或許於二哥來說，他不過宿命過客，可是於玲瓏，他卻是一直陪伴我這十年來青梅竹馬的同伴。
    玲瓏。。。願在此為病故的母親戴孝三年，也不願離開師父，離開斑斕，回到本家那是非難辨，爭權奪利的險惡之地。哥哥若憐惜玲瓏孤苦，還望放玲瓏一條生路，別把妹妹往火坑裏推，好麼？”
    “斑斕何其敏銳，隻怕早已識破了我的身份。”熹微搖搖頭，一手支撐著疲憊的額頭，淡然道：“我一開始原本並未打算隱瞞什麼，隻是一再暗示，甚至天籟明目張膽地挑釁，連斑斕都已洞察秋毫，你卻毫無反應，於此，多說無益，隻得隨緣去了。
    至於將你遣送回家，乃是父親親口授意，熹微不過遵命行事。倘若心懷怨憤，玲瓏你不妨當麵與他對峙，到時候或走或留，悉聽尊便。不過，我可以事先告訴你一句，將母親與妹妹安置在遠離家族‘天都’之外的幽蘭山莊，絕非故意放逐疏遠，而實在是政治所逼，迫不得已。”
    “是麼？”玲瓏微一昂首，冷然逼問道。
    “是。比起能常年與母親相伴，整日無是非糾葛纏身的你，自幼失去母係家族勢力依附，又必須在各種混亂的政治漩渦中苦苦掙紮的大哥和我，那種不得不逼迫自己承擔責任並且壓抑任何妄圖興風作浪勢力的苦楚，怎又是無拘無束地享受幸福生活的妹妹所能體會的呢？”他頓了頓，語重心長地道：“你都不知道我和大哥是多麼多麼的羨慕你，我們對於母親的期盼，幾乎到了望眼欲穿的地步。無奈世外紛爭，邊境時有戰火繚繞，天下紛亂，各種勢力聚結萌動，倘若不適時加以支配或者抑製，勢必釀成不可估量的禍端。
    其實我的境況還算好的，至少我可以借故外出旅遊，至少我在母親亡故之時可以抽身前來探視，而大哥，他現在大概又被如山的情報和待處理的文件淹沒了吧，他經常整日整夜的工作，甚至累得吐血。
    母親。。。並非妹妹一個人的。她的與世長辭，你會覺得心碎痛苦，難道我和大哥就不會了嗎？你埋怨父親，恨他薄情寡義，可是你又怎會知道為了平衡勢力，父親必須放棄自己深愛的妻子去娶一個他並不喜愛的女人的那種心碎？並且為了保護你和母親，生怕你們成為殘酷的政治風暴中無辜的犧牲品，他甘願承受所有責罵與痛苦，不顧一切將你們送出‘天都’，為的，隻是能讓妹妹和母親平安幸福的生活下去啊！
    這樣的父親，你還能去苛責他什麼呢？你還能去要求他什麼呢？！”
    “。。。。。。”玲瓏愣在當場，哥哥所說的一席話，是她從來未曾去想過，亦未曾去感受過的，她隻知道自己和母親無依無靠，孤苦伶仃，而從未想象過分裂成兩半的家庭，彼此都是痛苦難忍的。
    他們所承受的苦楚，未必比自己少，甚至如熹微所說，是她‘無法想象’的。
    多少年來，自己自私任性，偏執怨恨所結下的心結，驀然解開了。
    滾燙的淚珠撲簌簌地墜落，滴滴浸潤，濕透了衣襟。玲瓏情不自禁地哭得梨花帶淚，無助地伸手拂去，哽咽著半晌說不出話來。
    熹微垂下眼，淡淡籲了口氣，他何嚐願親眼見到玲瓏如此寸斷肝腸的模樣？隻是若不當即點破，隻怕她的恨意會永遠地持續下去——那份因摯愛而誤解產生的怨恨，怎能讓它阻隔了他們父女兄妹之間血濃於水的感情呢？
    長期的芥蒂宛如人體衍生出來的惡性腫瘤，連根拔去必然疼痛，但也總比聽之任之好過許多了。
    晚風拂過，攜去彌散開來的淒涼，熹微伸出手，緩緩將自己折疊得一絲不苟的方巾遞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