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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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吉和雙靜換上尋常牧民衣裳,像胡蚩族女子牧羊時習慣的那樣,用一塊大頭巾將頭臉包起來隻露出眼睛,來到兩國邊界一帶交換貨物的市集上賣掉了幾隻羊,然後混跡於傍晚各自絡繹散去的商販和牧民隊伍中,輕鬆穿越了兩國邊境的一處草灘,縱馬向南而去。
一路經過數座小城,都沒有任何消息,隻見剛剛從叛亂之戰中驚魂未定的居民都在忙著重拾生計安定下來,幾天之後的這個傍晚,她們匆匆的從蕃陽城外繞過,在城外遠遠的東麵勒住了馬韁。
“蕃陽城一向都是胡漢混居的,我們從前到蕃陽城玩都毫不惹眼,而且它是這裏最大的城池了,人多消息也靈通,一吉,你為什麼說我們不用進去了?”雙靜問道。
“蕃陽城是他們的屯兵之地,你沒發現城外四周村落有些異樣嗎?”
雙靜想了想,一個馬上翻身,已經輕輕站在了馬背上,迎著正在西下的陽光向她們來時的方向望去。蕃陽城東南麵的村落上空沒有往常傍晚時嫋嫋炊煙,草灘上沒有牧人趕著成群的牛羊回家的身影,空蕩蕩似無人煙。
“看來的確是有大軍將至,否則不會做這樣大手筆的準備,這些地方的村民都被移走了,要給大軍駐紮……”雙靜狠狠的咬著自己的下唇,“走!我們連夜趕路,去看看他們到底有多少人馬。”
第二天下午,一吉和雙靜到達離蕃陽城東南麵不到百裏的一座小城時,已經不得不讓馬兒停下來休息了,她們也要進這城中購買食物。城門外,馬兒還在埋頭貪婪的喝著清澈的溪水,她們腳底卻忽然感到一陣陣深沉的震動,抬頭四顧,麵麵相覷時,又並無任何可見的異狀。
但這絕不是她們的幻覺,馬兒不再喝水了,警覺的躊躇聆聽了一陣後,不安的甩頭嘶鳴,那震感漸漸強烈,清晰的從她們腳下地底深處傳來,像一個還遠在天邊就已經氣勢奪人的雷電……
“這是什麼聲音?”雙靜緊張的低聲問道。
“快……我們先進城門!”一吉當機立斷,她知道,她們想到了同樣的情況。
快速跑進城門,守城的兩名衛兵對兩位行色匆忙的年輕女子沒有過多追問,她們沿著城牆尋到城東南麵一處沒有人看守的牆垛,爬上最高處向南望去……
一吉和雙靜看著南邊的天際發了呆:遙遠的地平線上出現了左右望不到邊的一線煙塵,已經清晰了的馬蹄聲隱隱如悶雷裹挾閃電而來……那是……多大的一支大軍?
“已經是傍晚了,我們先找個客棧把馬兒藏起來,以免他們今夜宿營在此,進城發現我們。如果他們連夜趕路,我們就跟著他們。”見一吉沉重的臉色,雙靜一咬牙說道,拉著一吉跑下了城牆。
這幾十萬鐵騎看上去足以踏平北疆,讓胡蚩族從此在世上消失。夜擒風顯得和身邊的隊伍一樣氣勢洶洶,但他心裏想著的是隻夠三天的糧草供應,後續的糧草還在臨時抽調,不斷從各地運送而來,雖然有新任右丞相齊斯和左丞相夜鳴錚一起負責這件事,但一支後備空虛的大軍……再者,臨時從各地調來的駐軍人心浮動,根本無心戀戰,雖然經他每天檢閱操練,行軍時已經勉強夠得上“夜家軍”的規矩,但若真要和胡蚩人交戰,隻怕不堪一擊。
時近傍晚,大軍按計劃在這座小城駐留一夜,明天就要到達蕃陽城,然後正式下宣戰書。夜擒風將護送贏離央的車隊安置在了縣令府,這座城屬於朱峘郡下一個州縣,歸屬於蕃陽城轄地,縣令有幸得見國中權勢如日中天的少將軍,自然是極力奉承,夜擒風被羅嗦得不耐煩,於是隻帶上夏先生,一道往城外巡視軍營去了。
贏離央整天在馬車上躺得渾身不舒服,見人又要讓她躺下,嚷嚷著不願意,瑜兒也在她耳邊打了個嗬欠道:“是啊,無聊死了,外麵好像已經是西北草原風景了,我們去城牆上看看吧。”
贏離央的嚷嚷在人們聽來隻是蚊子般的哼哼罷了,但眾人已經見識到了她不依不饒時的死倔,況且除了她的安全問題之外,連夜擒風都不會違拗她的意願,那還是隨她吧。於是一台軟椅將她和她的貓抬到了正映滿夕陽斜暉的城牆上。
“瑜兒,那個蕃陽城在哪邊?”
“聽說在這裏的西北邊,你往太陽掉下去那個方向看就對了。”瑜兒避開夕陽的耀眼光線,左右張望著,“你一站到這裏,城下的士兵們好像都變傻了,嘿嘿,哈哈……”
“他們說,三哥哥在蕃陽城,聽說他在那座城中與駐軍一起,我明天就可以見到他了。”贏離央沒有注意到瑜兒在笑什麼,用贏離央的身份見到他,會怎樣?用人類的眼睛看到他,會是怎樣?她茫然望向夕陽的方向,那座根本看不見的城池,不得不舉起緋紅的輕羅寬袖遮擋陽光。
一吉和雙靜坐在離城門不遠的一家酒樓上,一吉捏著茶杯,看著城門處來往不絕的士兵,臉上籠罩著寒霜——她們已經仔細的看過了這支軍隊。雙靜坐立不安,一會兒看看對麵的一吉,一會兒又低頭想著什麼,忽然抬頭望見了遠遠城牆上的身影,連忙拍拍一吉的手:“你看!那……那女孩子是誰?”
“嘖嘖……”早已看呆了立在一旁的店小二聽見雙靜說話,才回過神來:“姑娘,你不知道?那就是造反被殺了頭的贏冕贏丞相傳說中那個女兒,贏家小姐!”
“啊……”這個身份解釋了一切,預言、身世、叛亂、美貌……戲劇性集於一身,她的存在就是一個傳奇,關於她的傳說早已遍及天下。
此時,連最不能欣賞南方女子那些所謂美態的雙靜,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嬌小姐,果然好看得很啊。”
一吉想起沒藏黑越說要娶漂亮“王妃”的那個說法,頓時把驚豔的目光收了回來:“哼,這模樣,居然有膽子跟著大軍走,不怕被一陣風刮跑了嗎?”
“據說她是為了找自己的哥哥,被發配充軍的贏家三公子,她世上就剩那一個親人了,可憐……”店小二喃喃說著,目光被膠粘住一樣,離不開城牆上那個身影,一吉不得不拿筷子狠狠的敲他的頭。
正在紮營的士兵中間巡視的夜擒風也察覺到了異樣,夏先生順著眾人目光,向他指了指城牆高處。
晚霞把古老的黃土城牆染成了金色,贏離央靠在一個箭垛上西望天空,身後是高高的碧藍天幕,她的黑發與裙裾在浩風中翻飛,那緋紅羅袖上綻開的暗金色牡丹花紋,也比不上她容顏的熠熠生輝。
夜擒風已經不會生氣了,她讓他嚐到了人生中前所未有的挫敗感——她的每一件事都做得完全悖離他的意願,但又讓他無話可說,他不知道還該拿她怎麼辦。
“嗬嗬,贏小姐一路西行,多少人得幸睹此芳容啊。”夏先生笑道。
“哼,若不是有我大軍保護,她早就不知遇險多少回了,還能這樣任性?空負了一副驚世駭俗的美貌,卻完全是個……草包美人!唉,不過,有這樣身世,脾氣怎能不古怪?”
“對著這樣的容顏,沒有人會產生邪念。”夏先生敏銳的目光投向夜擒風,微微笑著說:“再者,這些天看下來,我倒覺得她不是脾氣古怪,而是簡單赤誠,沒有沾染人間的虛偽世俗之氣。她一心隻想著自己的哥哥,其他世事的阻隔,甚至自身安危,便不再成為理由。少將軍,你不覺得,贏小姐重傷未愈的身體,能一路支撐到現在,實在是太出乎意料了麼?”
夜擒風的確有過這樣的計劃,贏離央連走走都會暈倒,隻怕在路上顛簸半天就要支撐不住了,他曾想過,那時再派人將她送回府中安置,就圓滿解決了這個難題——自己已經履行了承諾,是她虛弱的身體不爭氣,怪不得自己。
抱著這個念頭,路途的前幾天,他心中總是惦記著那馬車裏的動靜,在馬上,眼前彷佛時時浮現著贏離央蒼白倔強的臉……誰知她竟然一言不發的堅持了一天又一天,似乎隨時都能暈倒的瓷人兒,居然真的就要到達蕃陽城了。
夜擒風被夏先生的目光看得有些窘迫,收回凝固在贏離央身上的目光,左右看看望向同一個焦點、張大了嘴出神的士兵們,怒吼一聲:“來人!去把贏小姐帶回縣令府去!”
盡管到蕃陽城的道路寬闊平坦,夜擒風整領所有人馬趕到時,一輪清淡圓月也已掛上了天邊,明亮的銀光的妝點著廣袤的原野之夜。
一騎瘦馬在城門外來回逡巡已久了,馬上身影頎長的男子穿著窘迫的粗布短衣,右眉頭生有一顆極美的朱砂痣……
氣勢驚人的大軍出現在地平線上時,蕃陽城中的所有官員好整以暇的迎出了城門,那一騎則立刻迎著大軍的方向跑去,他的呼喊渺小如砂礫般,在風聲和馬蹄聲中散得七零八落:“央兒!央兒!……”
夜擒風遠遠皺眉看了看他,又回頭看看自己身後不遠贏離央坐的馬車,但並沒有放緩坐騎的步伐。
贏離央在馬車中已經聽到了那個聲音。
“是贏離仞!是三哥哥!讓我下去,讓我下去!”她支撐著站起來,又重重的跌倒在馬車中為她鋪的軟墊上,駕車的士兵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慌忙勒停了馬車。
一腳踏出馬車時,贏離央這副久經考驗的身體毫不留情的被踉蹌了幾步,右腳被自己的左腳絆住,向前撲倒在地上,悲慘的摔了個臉著地,慌忙跟著她跳出馬車的貓咪來不及阻止,隻好不忍心的用爪子掩住了貓臉……
贏離仞卻笑了,翻身躍下馬向她跑來,大笑著“那是我的央兒,那是我的央兒,哈哈……”
策馬而行的騎兵、拿著沉重盾牌與武器的步兵、裝束精整的弩兵……在夜擒風的帶領下,目不斜視的疾步走過,走過他們時,紛紛自動讓開幾步,留給他們兄妹一帶小小的空間。
贏離仞跪倒在贏離央麵前的地上,把她扶坐起來,用袖子小心的拂去她滿臉的泥,仔細端詳了一遍,將她擁抱在懷裏。
“央兒,你還不會跑呢,我告訴過你走路不要急的……”他在她耳邊歎著氣,揉著她頭頂柔軟的黑發,“你來做什麼?你到底怎麼了?”
贏離仞又疑惑的扶著她的肩,看著她月光下晶瑩閃爍的眼睛,輕輕拿起她笨重包裹著的左手:“我都聽說了,好像……你醒了?你明白過來了,也會說話了?”
“嗯……煙絨紫……我……三哥哥……”
贏離央的嗓子緊張得說不出話來:終於被他真實的擁抱著,她用人類的肌膚感受到他的體溫,感受到他溫柔的撫摸,身體中有什麼東西跳動得厲害,呼吸急促到要窒息。她僵硬在他懷裏,她不知道這是什麼:有一滴水從她眼角滑落,在髒兮兮的臉上劃出一條水痕……
“嗬嗬,央兒,哭什麼?我們都好好的,三哥哥在這裏呢。”
“嗯,三哥哥,我,我很想你,我很害怕,我要那個人,那個夜擒風帶我見你。”看著他的眼睛,贏離央結結巴巴的說,哪怕隻是這樣簡單的一句話,隻因為它的清晰和有邏輯,在贏離仞的耳中便如同天籟一般動聽,他大笑著,眼裏卻有淚光。
“哈哈……央兒,你真的醒了!你終於從你心底哪個誰也不明白的世界醒過來了嗎?是怎樣做到的?是因為……”拿起她的左手,他的笑聲又戛然而止。
“是因為父親那一劍嗎?是因為你在死生之間,上天終於肯垂憐我們了嗎?”贏離仞的聲音顫抖著,贏離央彷佛什麼也沒聽見,隻是癡癡的望著他的臉,用指尖一點點摸過他的眉眼、臉頰,那神情倒和過去的贏離央一模一樣。她喃喃道:“煙絨紫死了,我……”
“不怕,煙絨紫沒了,三哥哥還在,三哥哥會保護你,不要埋怨父親,他……他隻是被權力的欲望蒙蔽了理智。”離仞把下巴放在離央的頭頂,緊緊環抱著妹妹顫抖的身體,像哄嬰兒一樣輕拍她的背:
“沒關係,沒關係,就算沒有家破人亡,在那個丞相府裏,我們原本也隻有彼此而已……”
士兵們源源不絕的走過,用了差不多一個時辰,才全部到達了蕃陽城內外的宿營地,夜擒風由官員們陪同,在城牆上巡視了一周,看著各處士兵生火紮營,城門外不遠處,明亮的月光下,那兄妹二人的身影還相對跪坐在月色中顯得異常荒涼的大地上,緊緊依偎在一起。
夜擒風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彷佛這場令兩國不安,天下震驚的戰爭,隻是為了他們的這一次相見,他隨即自嘲的笑了——他們可是親生兄妹……立刻又是全身一凜:怎麼會有這種情緒?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
夜擒風最後看了一眼贏離央和贏離仞那被月光映成了一個人的身影,轉身大步離開,吩咐身邊的人道:“夠了,去把他們兄妹帶進城中安置吧。”
——
“這簡直不可能!除非他們調集了國中各郡的所有軍隊!一定是他們新上任的那個小皇帝驕傲自大,居然以傾國之力來耀武揚威,這樣必定後方空虛……”
“雙靜,別想著這個啦!就算知道他們後方空虛又怎樣?我們的鐵騎根本不會有機會衝破這樣的人牆大軍,更不要說還有機會去打擊他們的後方了……”
一吉和雙靜遠遠跟在夜擒風的大軍之後,直到他們到達蕃陽城駐紮下來之後,才繞道快馬回到了箭川堡,沒藏黑越一看到她們蒼白的臉色,便示意其他人都退下,還不等開口詢問,她們已經開始爭先恐後的說起各自憋了一路的想法。
“好了。”沒藏黑越開口,她們才靜了下來,“沒想到他們動作這樣快,已經到了蕃陽城,你們所見,究竟有多少人馬?”
遲疑了一下,一吉看看雙靜,小聲道:“三……三……?”
“三萬?”沒藏黑越追問。
她們對望了一眼,雙靜低頭道:“我們算了一下,三……三十萬。”
“三十萬……”沒藏黑越臉上的滄桑痕跡遮蓋了震驚之色,他把整個身體向後靠進鋪著白虎皮的寬大座椅裏,久久不發一言。
“……我和一吉想過了,這麼多人,每天要用多少糧食?可是我們之前得到的消息,他們那三個月的平叛之戰,北方消耗極大,都需要從南方調糧,現在這樣突然的調轉兵力,哪兒來的後援啊?”
“可是,他們如果圍了箭川堡,我們也沒有多少糧食可用……我族人習慣遊牧散居,箭川堡隻是個市集,也沒有太多存糧,每年還有一半糧食都靠和漢人在邊境的市場上交易而得……要是比消耗,他們南方有廣大的肥沃土地做後盾,我們隻會比他們更早撐不住。”
“沒錯,如果沒有一點兒底氣,他們也不敢拿這樣的大事開玩笑,我們胡蚩族的武士可不是吃素的,哈哈……”
沒藏黑越沉住氣,哈哈大笑了兩聲,短暫的驅散了一下沉重氣氛,捏著下巴道:“但這樣凶猛好戰,真不像漢人的風格。他們以何為由興兵?若不是因為北方隻有我族在此,我真要懷疑他們是幹嘛來的,我們在這裏心急,倒應了漢人那句俗語,做賊心虛,哈哈,贏冕被發現之時,我就知道我做的事也多少要藏不住了,但他們應該沒什麼證據……此時不好好整頓內部,居然有力量大動幹戈,他們開國才短短三十年,難道國力就強大如此了?”
他從椅中站起來:“你們立刻去聯絡各族族長,箭川堡立刻下令封城戒嚴,我們且等著看他們的戰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