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勾指為約(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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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月光清朗如銀,婉夫人盯著在月光下泛出微微寒光的碎瓷,她腦中思緒紛亂,臉上表情卻格外木然,梅氤進來換了新茶,又叫人清理了地麵。婉夫人臉上淡淡的,又拿起書捧讀。柔馨一翻身,看到月亮已經流瀉到床幔上,銀光粼粼,像是伸手可掬,柔馨忍不住探手,月光卻從她的指間溜走,她並不失望,隻要一想到小槳冒著掉腦袋的危險不顧一切跑到清於殿來看她,就是為了提醒她,下次挨罰的時候可以逃開,她就滿心歡喜,他是這樣關心她,令她覺得自己如此矜貴,她生來即為公主,但她從未覺得自己矜貴。月亮的清輝灑落在小槳床前的地麵上,令一心記掛明日的洗馬之約而輾轉到現在不能入睡的小槳聯想起到了馴馬場邊又東河的湛澈水波,馬匹入河之後,在河麵上分出淺淺的水凹,像極長的琴弦,微風拂過,水凹隨之輕輕曲折,像被誰奏響。
曦照有時候幾天也睡不滿一個時辰,秦崇素求見的時候,她正曲肘側臥在榻上閉目養神。站在流金帳前值夜的伊獨看見曦照翻身坐起,她沒有立即站起來,而是衝伊獨所站的地方微微招了一下手,伊獨急忙上前,曦照偏首,因為靠得近,伊獨看得清她眼眶下的淡淡青色,這令曦照破天荒的顯得無害,甚至有點無助,“伊獨,……”曦照開口,然後頓住,伊獨屏息等她說下去,一名宮女走上前雙膝跪下,雙手將參茶高舉過頭,曦照抿了一口,站起身來,伊獨隻好退在一邊,又有幾個宮女上前替曦照更衣,伊獨恭敬地垂目,但聽得見綢緞滑過她的皮膚翕翕簌簌的微響。曦照不耐煩地推開準備替她著襪的宮女,“用不著!”說完抬腿要朝外走,忽地又收勢轉身,伊獨感覺近處的燭火都隨之微微一蕩,“伊獨!”曦照輕喝。
“是。”
“你緊緊跟隨朕。”
“是。”
“要如影隨形。”
“是。”
曦照放心揚長而去,伊獨麵露苦澀微笑。
***
秦崇素見一道紅光從明金幔後閃出,知道必是女帝,急忙翻身跪倒。
“起來。”曦照聲音略顯嘶啞,“秦大人真是勤政不倦焚膏繼晷。”
秦崇素誠惶誠恐,“老臣不敢老臣不敢。”秦崇素不敢抬頭直視坐在龍座上的曦照,目光恭順地壓低,隻瞧得見女帝身披白紵為裏紅綾為麵大開襟絲袍,胸前是金絲繡的對鳳,絲般長發披散在雙肩,再往上就看不見了。
曦照不耐,“鬼鬼祟祟幹什麼?抬起頭說話。”
秦崇素立即將頭仰高,也許因為卸了妝,也許因為半夜被喚醒,女帝的臉顯得格外蒼白,眉眼卻因此顯得更修麗,女帝身後有位極俊逸的佩刀武將,秦崇素猜他必然是女帝近日的新寵伊獨,深更半夜同進同出,真是曖昧到極點。秦崇素不敢多看,略清一下嗓子,立即秉告:“黑鷹小王子黑拓有重要畫卷呈上。”
“什麼?”曦照始料未及,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也值得連夜稟奏?秦崇素已經雙手將用明黃色紙封口的紫檀木畫匣高舉過頭。
曦照擺擺手,示意伊獨過去拿上來,口中卻說,“因為一個蠻族王子一時興起附庸風雅畫了一幅畫,就把朕的清眠給攪了?秦大人,你當真廉頗老矣?”秦崇素嚇得趕緊解釋,“黑拓王子再三表明此畫關係軍國要務,並且十萬火急,老臣這才不得以驚動聖駕!”曦照挑高一邊眉毛,“黑鷹全境輿圖朕早就有了!”她拿起畫匣,哧啦撕掉封紙,“軍國要務?十萬火急?朕看都是小孩子的胡話!”曦照說著開匣取畫。
秦崇素見女帝的眼睛猛然瞪圓,寒光閃爍,秦崇素頭皮立即發麻,每次見陛下露出這種眼色,他都會不自禁想起荒野的凶獸忽然咧開嘴露出森然的白牙,幸而,狠厲的光芒從女帝眼中稍縱即逝,她折起畫絹,麵露微笑,眼中還湧起激賞之意,秦崇素胸中大石不由放下一半。
“明日早朝後安排黑鷹王子覲見。”
秦崇素聽女帝這麼說,胸中大石完全放下,看來黑拓所言非虛,此畫真的關係軍國要務,並且十萬火急。
“秦大人,你辦事實在叫朕放心。”曦照說。秦崇素聽了這前半截話,心中不覺大喜,以為女帝要獎掖自己,曦照接著說,“西涼督軍李遠圖李驃騎,日前上疏,指西涼軍營督糧官玩忽職守,更克扣兵卒餉銀,被他依律正法,請求朝廷委派得力官員前往接任,朕看你十分合適,今晚回去收拾一下,並同親友告別,明日天明就立即起身赴邊吧。”曦照和藹可親的說完,秦崇素的冷汗已經濕了後背。
秦崇素想破了頭也想不明白,到底黑拓在畫上畫了什麼,他自己就得到女帝的立即召見,而他則落個連降十二級貶謫三千裏的下場?
“退下吧。”曦照收起笑容,泠然道,說話間將畫絹團成一束,朝燭火上湊去,豔橘色光芒一騰老高,絹團頃刻燒了個幹淨,秦崇素看著飄落在玉階上的黑灰,不得不認命,顫顫巍巍叩頭謝恩起身而去,臨去時,滿臉淚痕,風度盡失。
因伊獨就站在曦照身後,所以畫中所畫他看得一清二楚,那是一匹倒斃的馬,躺在一汪血泊中。
***
“秦大人確實不知畫中所畫為何,此事錯不在秦大人。”伊獨輕柔卻堅定地說。曦照震愕轉頭瞠視伊獨,換在平素,有人這樣挑釁她的權威,她必然暴怒,但伊獨不卑不亢的神態令曦照實在怒不起來,伊獨骨子裏透出的倔和清冷,像入冬前第一場霜降。
曦照抬手摸了摸伊獨的臉頰,似乎想確認一下他的皮膚摸上去是不是和她想象中一樣冷,伊獨像冰塑的雕像,沒有閃避沒有迎合,隻是臉頰上被曦照手指觸碰的地方起了融化般的紅。“朕需要遷怒。”曦照微微一笑,“並且,秦崇素乖乖聽黑鷹小王子的差遣,必然是收受了他的好處,這種貪墨之臣怎麼罰都不為過。”
伊獨心驚,秦崇素不過一時失足,這樣位列九卿的重臣曦照說罷免就罷免,她的冷酷和剛愎,入骨入心。龍座安放在坤乾宮正殿室的漢白玉台基上,其後高懸一塊明匾,上書簡心敬政四個大字,每日黃昏時分開始的小朝議大多在這裏進行,龍座兩邊各有一盞仙鶴舉蓮的銅座燈,蓮花心中伸出燭釺,上插兒臂粗巨燭,明燦的燭火兩相映照,最後都彙聚在高踞龍座之上的曦照身上,令她光華燦爛,美不勝收。伊獨心醉神迷,情不自禁說,“若相真由心生,陛下之心到底應該若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