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照在燈下單手支額，陷入沉思。她去了皇冠、卸了妝，雪亮的燭光照得她的臉一片慘然。這種時候，曦照是不許任何人來打攪她的，除了婉夫人。但是，這種時候，婉夫人根本不會來。宮內已有流言。
    曦照並非不知道自己對於柔馨過於嚴厲，可是她不惜殺光中洲炎氏皇族內所有有繼位資格的男性，為的就是斷絕自己的後路，她絕無可能在開了女主天下的局麵之後，又讓一個男子接她的位，既然她已經讓乾坤倒轉，那麼就一定要永遠倒下去！絕不可能又被逆轉！絕不！
    曦照這樣想著抬手在桌麵上重重一擊。
    創業難，守業更難。她作為開國女帝要麵對的各種非議刁難以至於顛覆，柔馨日後都要麵對，所以柔馨必須和她一樣強悍，甚至更加強悍。但柔馨天性溫軟善良，像足她生父，所以要將柔馨培育成能令她滿意的接班人，她必須用極端的手段。有些人天生就是名器，有一劍封喉之能，如她；有些人則需要千錘百煉，如柔馨。
    凝婉始終無法認同這種堰苗助長的強硬的教養方式，或直言正諫，或旁敲側擊，在曦照跟前抗議過很多次，但曦照置之不理，一意孤行。
    “凝婉，你還是不懂我的心。”曦照輕聲自語，臉上的神情和燈下的孤影一樣落寞。
    凝婉如夜晚花間的冷霧一般悄無聲息地走近，“我怎麼又不懂你的心了？”曦照嚇了一跳，急忙回身，凝婉站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笑意盈盈看著她。“你怎麼來了？”曦照說。“喲，不許我來嘛，那我馬上就走。”婉夫人說。一問一答間，透出無限的親昵。
    這幾日，曦照屢屢嚴責柔馨，婉夫人很清楚女帝仍是為那晚柔馨的當眾頂撞生氣，所以不敢深勸，怕適得其反，令曦照對柔馨做出更可怕的責罰。但柔馨到底是婉夫人的心頭至寶，眼見她一再受皮肉之苦，婉夫人終於按捺不住，咬咬牙，這麼晚，還是來了坤乾宮。
    凝婉舉高手中所提單層食盒，“晚上我要禦膳房另外做些可口的食物，不隨你擬的那個流水菜單走，那哪裏叫吃飯，純粹嚇唬人，幾百道菜逐一上來，公主看得看飽了。單做的菜裏麵有道闔家歡樂餅，我記得你愛吃，所以留了幾塊，給你送來。”凝婉說著打開食盒。
    正宗的闔家歡樂餅一個有麵盆那麼大，足夠一家人分食，是赫奕族人節慶假日必備的美食之一，用陳饃，表麵塗上攪勻的雞蛋，裏麵夾上手撕的熟牛羊肉絨以及特產山果，還有蔥鹽八角等調味品，烤熟即可食用。但隨著赫奕國被曦照攻滅，在她頒布的同衣裳同飲食雜處混婚的皇令之下，這種餅越來越難見到。禦廚做的這種餅比較小，隻比巴掌略大，用料也考究許多。
    “怕不是記憶中的味道了。”曦照拿起一隻，咬了一口。
    曦照這一生有過幾次死裏逃生的經曆，狼牙穀被圍就是其中之一。當時被困斷糧，被曦照策反的赫奕謀士取出這張餅，生火烤熟，就地分食。絕境下吃到這種美味，故曦照印象深刻。
    想到自己年輕時曆經的種種磨難，曦照不由將咬了一口的餅放下，“你這樣縱著柔馨，她到哪一天才能成器成才？”
    “就算柔馨日後要繼承你的大統，在我看來，她有一顆仁愛之心，就足夠了！”婉夫人說。
    什麼叫就算柔馨日後要繼承你的大統，這話換作任何別人說，曦照早跳起來殺人了。“你我都知道，治國沒有這麼容易！”曦照口氣生硬地說。
    “有我幫她，不會難到哪裏去！”婉夫人斷然說。
    “你以為你會活得比我更久？”曦照冷笑著脫口而出。
    婉夫人遽然變了臉色，曦照帝竟然拿定了要她殉葬的主意？
    “凝婉……”曦照試圖解釋。
    “那陛下就多留幾個忠心有能之臣給公主。”婉夫人將話題轉回來，臉上神色亦回轉平靜，跟在曦照身邊這麼多年，看她天真，看她殺人，看她大權在握，婉夫人早知道曦照是什麼都做得出來的人。如果她有了要她和她同死的心，這心就永不會滅，除非達成。不過，現在說到生死之事，確實還太早，她們不過三十出頭而已。“這幾年你也培養了幾個得力的女官，又一直在物色和柔馨年紀相仿的天賦佳悟性高的女孩子著力培養，日後不怕柔馨無人可用。為人君者，不必麵麵俱到，事事親曆親為，比如漢高祖劉邦，一介草莽，不學無術，卻也奪天下治天下，靠的就是他有知人之明用人之智，柔馨這孩子，我看著都很好，是你過分挑剔了。”婉夫人說。
    “我挑剔？”曦照慘然一笑，“我的一切，哪一樣你是不知道的？當年我用多麼血腥殘忍的手段篡位？史書上這一筆，可令我永世背負罵名，這個我改變不了，因為不行極端，我就得不到天下，令群雄對我雌伏。可是我對自己發誓，既然我以最不光彩的方式開始，那麼我必以最光彩的方式結束，我一定要證明給世人看，我一介女流亦可以把國家治理得比曆朝曆代聖祖賢君都要好！我不要我一手建立的偉業，最後敗在柔馨手上！”曦照一連串感歎之句，一句比一句聲高。
    婉夫人聽得心底泛涼。“你是為君者，可是你亦是人母，天下有幾個孩子會像柔馨這麼可憐，天天聽到的都是母親的嚴厲喝斥？”
    曦照煩躁，用力一揮手，“不要再說柔馨的事，這孩子讓我操了一天的心！黑鷹族進貢了幾領雪狐毛皮，你要不要看看？”
    “我卻是為了柔馨才留在這裏的。”婉夫人輕柔卻堅定地說。當年，不管凝婉如何哀求，曦照為了杜絕後患，還是把由始至終暗中協助她的大王子鴆殺。婉夫人捧靈出嫁，同時決意離開曦照，老死不再相見。
    曦照將還在繈褓中的柔馨塞入她的懷裏。曦照對婉夫人說，你說過，我會傷害我身邊每一個人，若你不留下，這孩子怕無命久活。婉夫人這樣被留下。
    曦照被婉夫人說中了心病，怒道，“當年若連柔馨都留不住你，那麼我會殺掉你！”她得不到的，一律毀棄。
    “我知道。”婉夫人平靜地說。“但隻要我還有一口氣，我都不允許你把柔馨害得太慘！”
    這麼直接地頂撞，在婉夫人，也是第一次。曦照呆了呆，終於勃然大怒。
    ***
    宮女們聽女帝寢宮傳出高高低低的爭執聲，都嚇得發抖。
    “是誰在裏麵？”
    “婉夫人。”
    “怪不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