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勾指為約(七)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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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曦照的臉是陰白色的,濃麗的眉眼在這張臉上延展出一種力量。今日的小朝議從夕陽西斜一直延續到華燈初上,宮女們魚貫而入點燭燃香,殿試內一下子亮得恍若白晝,曦照站在光線最盛處,臉頰被燭火映紅,流光溢彩。但無人敢正視她的臉,她嬌豔如春紅,亦是她一個人的事情。
    “鐵禦史彈劾戶部伯鑫貪墨,朕信得過鐵禦史,依律斬了伯鑫,抄了伯家,家產充公。”因為坐得太久,曦照一邊走一邊站了起來,她極高,比大多數男人都要高,但即使披著厚重華貴的龍袍,依然看得出身姿的纖柔嫋娜。
    “但,此事尚未核定查實……”
    曦照忽然冷笑連連,“朕也知道伯家在朝中勢力盤根錯節,亦聽說過官官相護這句‘至理名言’。再有人為伯鑫開脫,同罪議處。司馬睿,朕知伯鑫是你門生,你不會因此對朕心生怨懟吧?”曦照堆起滿臉的假笑。
    白發如霜的司馬睿聞言立即翻身跪倒,去冠叩頭,“臣不敢臣不敢!”其餘大臣噤若寒蟬。
    曦照滿意地點點頭,手指一挑,示意司馬睿起身,又說,“鐵思德彈劾有功,賞金一百,錦緞十匹,記大功一次。”曦照頓了頓,又開始講議另一事,“關於《陰人記》這個話本,朕很不喜歡,但又不值得在朝議時大張旗鼓拿出來說,人多口雜,越議越亂,現就問問你們幾個,怎麼辦才好?”
    “查禁焚燒所有手抄本和刊刻本,重懲私印的書行。”
    “嚴禁酒樓茶肆勾欄瓦舍上演此本。”
    臣子們出謀劃策。
    曦照又是連聲冷笑,“朕知道陰人記的作者是宇內聞名的大才子,還有人說他和軒轅聿齊名,他在文人墨客中的影響力之大,由你們幾個對他的維護即可知道。這位明慧生是這樣得人心,以至於他寫了個話本影射諷刺當朝帝君,食朕俸祿的臣子們竟無一人說他該罰?”
    “臣等不敢!”此起彼伏的告罪聲,殿內所有大臣都矮身而跪。
    “不敢就好。”曦照環視匍匐在自己腳下的臣子,“那個明慧生,押解入京,朕要親審。再者,由他的啟蒙恩師始,所有教導過他的老師,生者處決,死者曝屍,教不嚴師之惰,希望此事之後,天下的教書先生會明白如何教導自己的學生尊君敬上,即使君上是個女人!”曦照擲地有聲說,大臣們唯唯。
    “還有,磯郡饑民搶糧一事,帶頭鬧事的全部給朕放了,郡守撤職,以下官員連降三級。”曦照下完此旨,又轉身坐倒,她不耐煩地擺擺手,“好了,都給朕走吧,別一會兒餓壞了,又背地說朕暴戾刻薄。”大臣一出去,曦照立即宣旨走膳,中洲國雖極強盛富庶,女帝的膳食卻精簡到不能再精簡,除非宴請外國使臣,不然再也不會出現食前方丈的奢靡景況。用完晚膳,曦照即刻走回龍案邊批閱奏章,坐定後先親自揀出其中不太重要的送去清於殿,要公主學習讀折判折。
    ***
    一人高的青銅曲頸鵝燈下,柔馨正襟危坐,小心翼翼的閱讀母親派人送來的奏章。婉夫人親自站在一旁朝研磨好的朱砂裏滴水調和,同時側臉去看奏章上的字句,柔馨讀折已經完全不成問題,但判折時會拿捏不了分寸,這時隻要婉夫人從旁指點一下,柔馨立即通曉,落筆下詔,總是分豪不差。婉夫人見柔馨寫下獎掖鐵禦史幾字,立即滿意地點點頭。柔馨本極聰明清俊,隻是因為生性儒懦溫和,和曦照的飛揚跋扈南轅北轍,故此曦照才一看見她就生氣,想到這裏婉夫人不免輕歎一聲,柔馨以為自己出錯了,急忙停筆,轉臉望著婉娘,滿目的征詢之意,婉夫人知她膽小,需要嗬護鼓勵,“你自己拿主意好了,我看大致上都是不錯的。”
    柔馨聽婉娘這樣說,不由欣喜一笑。下一份折子是二十四女選之一的曲韻上的,論嚴懲明慧生疏,二十四女選剛剛議定不久,還未授實際官職,但已有直接遞折的特權,柔馨知道這個曲韻,仿佛和她年紀相若,甚至還要小上一些,明慧生是陰人記的作者,柔馨早聽說過母親對那個話本十分反感,所以不假思索提筆就要批複準字,婉夫人忙道,“不可!”說著伸手就去按柔馨的手腕,硯台裏朱砂汁濺出幾滴。
    柔馨詫異,但還是乖巧地收筆等婉娘說明情由,“批‘不準’。”婉夫人指點道,“過兩天你自會明白。”柔馨剛開始不敢,怕這個不準會觸怒母親,可是她素來對婉娘言聽計從,於是猶豫片刻,還是提筆順著剛剛按下去的那個點拖出一個橫平,改了個不字出來。
    婉夫人見柔馨如此依順自己,不免滿心歡喜,“也不怕我是故意害你?”柔馨偷偷一笑,“婉娘不要自己的命,也會護著柔馨的。”婉夫人笑著輕喝,“把你給嘴乖的,好端端的咒我死!”柔馨吐了吐舌頭。奏折批閱完畢後,婉夫人親自理齊,派做事最為穩妥的小沅送去坤乾宮給女帝複核。
    柔馨張了張沙漏,知道她還要讀一個時辰的書才能去睡覺,不免意興闌珊,嘴唇微微噘起。“好累。”柔馨愁眉苦臉向婉夫人抱怨。“累也得把今日功課給做完了!”柔馨一看婉娘臉色立即指導是因為還有宮女在場所以她才裝模作樣,其實她已準備今晚放她一馬,不督促她讀書了,柔馨不免眉飛色舞。婉夫人不動聲色對執事的兩個小宮女說,“犀液快沒有了,你們去再取一瓶來。小心點,別弄灑了,比金子更值錢的東西呢。”
    柔馨等那兩個小宮女一退出去,立即腰一軟,癱坐在椅子裏。“真是累壞了。”婉夫人忙問,“今天到底跑哪裏去了?”柔馨不肯說,婉夫人心中納罕,柔馨素來是什麼都不瞞她的,但她也不逼問她,隻說,“知道累就對了,看你以後還亂跑不亂跑。”柔馨抿嘴笑了一會兒,忽然問,“婉娘,若我以後還想像今天這樣溜得沒影,恐怕是不能夠的了,可對?”今天她能順利跑開,是因為所有人都未曾提防,但經過這一次,母親勢必加強對她的監視控製。
    “我可不知道。”婉夫人佯怒,但見柔馨小臉一垮,難過得好像隨時會哭出來一樣,立即不忍,柔聲哄道,“總會有法子的。”柔馨這才又開顏。婉夫人嘖嘖稱奇,“你這孩子,才跑走一回,心就跑野了?叫人說你什麼好。”
    柔馨又抿嘴一笑,“婉娘,你見過笑起來像春天的人麼?”婉夫人心一提,她知道公主好端端問起這個,一定事出有因,“一笑作春溫?我倒是在詩文裏看見過。”“一笑作春溫?”柔馨咂摸著句話,忽然大喜過望,“對,對,就是這個意思!”婉夫人見柔馨頑皮靈動的模樣,忍不住伸手捏了她臉頰一把,“你也好意思,書也讀了這麼多年,這樣有名的詞都不知道!而且這句哪裏算好,要說到還是最後兩句,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婉夫人引用這首詞,本意隻是要打趣柔馨,豈料這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一出口,她自己心口立即一慟,身世之感紛至遝來,“我沒見過笑起來像春天的人,可我見過笑起來令人想起沙洲汀鷺、柳外輕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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