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外麵響起了一片嘈雜之聲。緊接著，是一陣急促的叩門聲。“出什麼事了？”
    “回虞姬姑娘，楚王的軍隊殺回來了，我方被打的措手不及，現在正保護大王撤離！”門外的侍衛答道，“請姑娘速速收拾一下隨我們走！”
    少羽的軍隊不是還在齊地嗎？怎麼這麼快！
    黃昏時分，我隨劉邦殘亂的隊伍撤到了幾十裏外的山上，眾將在此休息整頓，五十萬人馬死的死，散的散，隻剩下數百人。我第一次感到了戰事的慘烈與無常。
    原來，正在攻打城陽的少羽，聽說劉邦占領了彭城，怒不可遏。他命部下留下攻齊，自己則率領數萬精兵回救彭城。他馬不停蹄，先到了離彭城很近的蕭縣，奇襲了駐紮在那裏的十幾萬漢軍，那裏的守兵毫無防備，敗如山倒，少羽又乘勝追擊，直接向彭城殺來。劉邦的軍隊倉促應戰，被打的七零八落。
    如今，匆匆趕路一天，逃生的兵士們饑渴疲累，卻又內心惶惶，生怕有追兵殺至。劉邦神情萎頓，不見了前幾日的意氣風發，喝水時都四下張望，風聲樹籟，亦引得他側耳聆聽。這一仗對他的驚嚇著實不小。
    “劉邦，你這個好色之徒，乘人之危，算什麼好漢！快把我的虞姬還來！”山穀中忽然響起少羽的呼喝聲，劉邦手一抖，水壺落在地上。
    “虞姬，虞姬…你在哪裏？”聲音如錘，字字敲打在我心上，心跳如鼓。
    眾將警醒，士兵們強打精神，嚴陣以待。
    落日銜山，彩霞滿天，一人一騎踏著金光而來，宛如天降神兵，轉眼即至。
    “少羽…”我的聲音如花上的露珠輕顫，一隻強有力的大手攬上了我的腰，下一秒鍾，我已安安穩穩的坐在了馬上，背倚著少羽堅定如山的胸膛。
    “你還好嗎？”聲音中透著濃濃的關切，一股男性的氣息和熱力包圍了我。
    我有些暈眩，側首，迎上了他灼灼燦燦的雙眸，胸口猶自起伏。他的懷抱又緊了緊。
    “項羽，你單槍匹馬，也太不把我劉邦放在眼裏了！”看清了來人數量，劉邦一使眼色，眾人將我們團團圍住，長矛斜挺。
    “想留我，你自信有這個本事嗎？”少羽一聲冷哼，重瞳中精芒乍盛，周身散發出迫人的霸氣，森然淩厲。劉邦麵色如土。
    少羽環顧周圍，眸光冷冽，眾將被他的氣勢所攝，屏息靜氣，不敢妄動分毫。
    “看來，免不了一場惡戰了，刀光血影，怕要讓你受罪了。”少羽在我耳際低語。此時此刻，他竟隻關注我的感受，對自身安危全然不顧。
    我揚起頭，眉眼瀅瀅，嫣然一笑，朗聲說道，“這幾日多蒙漢王照顧，虞姬心中感激，無以為報，願為漢王一歌：
    相遇是緣，相思漸纏，相見卻難。山高路遠，惟有千裏共嬋娟。因不滿，鴛夢成空泛，故攝形相，托鴻雁，快捎傳。喜開封，捧玉照，細端詳，但見櫻唇紅，柳眉黛，星眸水汪汪，情深意更長。無限愛慕怎生訴？款款東南望，一曲鳳求凰…”
    歌聲清婉柔媚，流蕩在山穀間，如一根靈犀的指，撩撥著人們的心弦。情切意溶溶，陡然間，鋪天蓋地都是和暖的風。林中鬱鬱碧生，蟲鳴啾啾，流水潸然，蛺蝶穿花，眼前的景致豁然明豔起來。晚霞似錦，映在我的頰邊，如一抹絢爛的緋紅，含笑一粲，蕊氣撲人。
    “當啷”，一名士兵手中的長矛掉在地上，接著，無數長矛從兵士們手中滑落，哐啷之聲不絕於耳。
    我和少羽相視一笑，在眾人的注視下緩轡徐行，周身散發著淡淡光彩，綺麗莫名。
    “好動人的歌聲，連山色都變得不一樣了，一場迫在眉睫的廝殺竟被你輕易化解，美人的力量不容小視啊！”
    “你是在誇獎我嗎？”
    “不僅是誇獎，還有誠服。你的歌聲能挽住明媚，照亮人心。”我一怔，曾幾何時，也有人對我這樣說。
    頓了頓，少羽複言道，“那首歌…想不到你記得那樣清楚。”
    “也許，是因為喜歡吧。”我淡淡回答。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何以會記得那樣清楚，信口唱來，琳琅如珠，仿佛曾與他唱和百遍。
    夜幕降臨，山穀驟然寂靜下來。抬起頭，一彎初生的新月與滿天繁星交相輝映，林間有風輕拂，溫柔如情人的呼吸。
    “怕嗎？”少羽柔聲問道。
    我搖了搖頭，“有你在。”
    重瞳中光華閃耀，忽的神秘一笑，“帶你去個地方。”
    穿過層層樹影，眼前驟然一亮。一汪清靈如幻的湖水，在月光下，閃爍著粼粼的浮光，盈盈蕩蕩，如天神的一顆淚晶。
    “好美，像夢一樣！”我驚歎著，飛身落在湖邊，
    “就知道你會喜歡。”他得意的說。
    “你是如何發現這裏的？”
    “以前打仗的時候來過，因為喜歡就記住了。”
    我在湖畔的大石上坐下，除去了鞋襪，緩緩把雙腳浸入水中。湖水清涼透徹，溫柔的包圍著我的腿，我仿佛聽到了來自自然的召喚。心漸漸離了塵世，徜徉在水紋雲影間，無拘無礙。
    少羽動容的看著這一幕。
    “不來試試嗎？”我揚了揚眉。
    他在我身畔坐下，依樣畫葫蘆的把腳放進水中，臉上漸漸沒有了戾氣，變成了一個可以執手夜話的親切男子。
    “你不是在齊地打仗嗎，怎麼回來的這麼快？”良久，我輕輕問道。
    “你知道原因的。”
    “恩，”我點點頭，“自己的家園被搶奪，還是在這種情況下，任誰都會大怒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少羽有些著惱，“仗敗了可以再打，城丟了可以再奪，唯有人，失去了就難再尋了！”
    是啊，有些人一旦失去，就難再尋覓了，我體味著他的話，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齊上心頭。
    “你知道嗎，當我得知劉邦占領了彭城，第一個反應就是你是否安全？劉邦好美人是天下皆知的。果然，他找到了你。我又急又怒，什麼也顧不得了，帶了三萬精兵連夜往回衝…”
    “三萬，你可知道這裏有劉邦的五十六萬大軍！”
    “那又如何！還不是被我打的稀裏嘩啦!為了你，縱是龍潭虎穴我也要闖一闖！”他的聲音堅定而豪邁，正如他的人，湖麵漾起一圈圈漣漪，延展至我心深處。
    忽然發現，身畔的男子不知何時，已經扣啟了我的心門，如一首隱秘的旋律，激蕩在心底，卻永遠不能出唇，永遠無法釋放。
    濃雲暗卷月華，湖上升起了薄薄的霧，少羽的身影漸漸迷離，黑夜一點點吞噬了我。
    “少羽，少羽！”我開始害怕，伸出手去卻抓了個空。空氣陰冷，我把頭埋在膝蓋裏，瑟瑟蜷成一團。
    “虞姬，虞姬！”有人輕輕喚我，抬起頭，火光溫暖，重瞳明亮。
    “少羽！”我顫抖著投進他的懷抱，“你忽然不見了，夜又黑又冷，我好怕…”
    “傻丫頭，”少羽憐惜的撫著我的背，“我見起霧了，怕你夜裏會冷，就去生了火來。本想和你說一聲，見你低頭沉思，所以沒有驚擾。”
    我有些赧然，把頭藏在他懷裏，少羽哈哈一笑，抱我至火堆旁。火光跳躍如舞，烘在身上暖暖的，十分舒泰。
    少羽瞥了眼我腰間別著的玉笛，“給我講講夏雲棲吧”。
    “那是一個潔淨的春日…”我的聲音幽渺如夢，凝眸處，一樹粉蒸霞蔚的梨花，落英簌簌，飄在我的眉間，心上…”
    不知過了多久，我在少羽懷中依依睡去，眼角濕潤…
    朦朧間，他輕吻我的額頭，耳邊依稀人語，“虞姬，我會等的，等你放下過去，等你接受我的心意…”
    一抹橙紅在雲山交界處緩緩暈開，逐退了曉星殘月，山穀間的晨霧在漸漸消散，大地正醞釀著一場蘇醒。鳥語歡暢，草木脫去濃重的黑，還原青蔥翠綠。
    我在湖邊小做梳洗，吃著少羽摘來新鮮野果，香甜的汁液從喉間滑下，眯起眼做陶醉狀，“好手藝！”
    少羽啼笑皆非，“公主殿下，並非在下的手藝好，而是這水果結的好！”
    “果實再會長，若不被你信手采來，不被我信口嚐來，焉知好壞？所以，還是要歸功你的手！”
    少羽朗聲大笑。
    我們不急不徐的打馬而行，時而低聲談笑，陽光清透而溫暖，清風過耳，溪流繞石，觸目皆是美好。
    “好久沒有這樣開心了，真希望，這條路永遠沒有盡頭。”少羽望著遠方，悠悠的說。
    “至少，我們走過！”我衝他粲然一笑。的確，這是屬於我們的，最珍貴的記憶。
    傍晚時分，我們回到了彭城。小治他們早已候在宮中，見我們安然歸來，大家方舒了口氣。抱雪欺霜繞著我歡鳴，憶容在我臉上親了又親，靈兒她們準備了豐盛的酒菜，為我們洗塵。我大致講了被劉邦所尋回到彭城的經過，還有少羽如何相救，眾人聽得入神。天色漸晚，待要起身休息，小治忽然屏退左右，隻留下少羽，雪姬和我。
    “你們不覺得這次的事有些奇怪嗎？”小治開口問道。
    “你指什麼？”
    “虞姬去雁翎山采藥之事隻告訴了我一人，她怕眾人擔心，故離開的極為小心，其他人均不知她的去向。劉邦是如何找到她的？”
    我一愣，這個問題也曾在我心底盤桓。
    “劉邦剛攻下了彭城，就馬不停蹄的趕往雁翎山，可見他早就知道虞姬躲在山中。湖陰先生所居之處人煙稀少，又與外界隔絕，若說有人前去告密，實在不可思議。”
    “妹妹貌美如花，所到之處人人矚目，隻要派人打聽一下，找到她該不是什麼難事。”雪姬不以為然。
    “若她堂而皇之的走在路上，自然引人矚目，但虞姬身如飛鳥，怎會留下痕跡？”
    我點了點頭，“是啊，為了避人耳目，天沒亮我就帶著鳥兒飛走了。”
    “治兒，你是不是發現了什麼？”少羽沉聲問道。
    “那日你來接我們，問起虞姬的去向，我說與你聽時，屋裏除了我們兩人，就隻有…”小治清利的目光向雪姬望去。
    “你這是什麼意思？”雪姬微微色變。
    “我記得嫂嫂身邊有個叫燕兒的丫頭，不知現在何處？”
    雪姬的臉色更難看了，“回來的時候途徑她的故鄉，見她思鄉心切，我便許她回家看看。”
    小治微微一笑，“那日軍士來報，說劉邦的大軍從臨晉渡過黃河，東向彭城，我記得碰巧是她在奉茶。自那天起，就沒再見過她了。”
    “你想說什麼就說吧，不必兜圈子了！”雪姬厲聲說道。
    “我私下打聽過，那天夜裏她牽馬離開不知去向。燕兒自幼便是孤兒，在項府長大，從不曾聽說她有什麼親戚。這些年一直貼身伺候嫂嫂，想必你們的感情很好吧。”
    “砰！”少羽一拍桌子，登時裂了一道縫。
    “就算如此，也不能證明她是去向劉邦告密呀？就算她告了密，也不能證明是我指使的呀！”雪姬的聲音難掩濃濃的懼意。
    “劉邦的降將中有人看見燕兒拿了封手書交與劉邦，看畢，他就興衝衝的往雁翎山趕去，還重賞了那丫頭。燕兒此時就住在彭城的一家客棧裏，若她是自行告密，為何不拿著錢財遠走高飛，還要冒著被我們追究的風險留在這裏。除非，她是想等事態平靜，重新回到你這個主子身邊。況且她和虞姬無怨無仇，有什麼理由要加害她呢？”
    “也許她是心疼主子，見不得我整日鬱鬱寡歡，以淚洗麵！”雪姬霍然站了起來，“你還想知道什麼，我都告訴你！”說罷，她端起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又發泄似的將杯盤掃落在地上，鬢發散亂，狀若瘋癲，“不錯，是我，是我讓燕兒密告劉邦，是我想借劉邦的手，除去你這根眼中釘肉中刺！”她狠狠的望著我。
    “雪姐姐！”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要叫我！你知不知道，每次我看見你，內心就像針紮一樣疼，你那麼美麗，那麼善良，那麼無辜，那麼不動聲色的摧毀了我的愛情！我恨你！我一刻也不想見到你，多希望他能把你帶走，帶的遠遠的！”
    我呆立當地。
    “可是結果呢，本以為終於可以擺脫你，卻惹得我丈夫衝冠一怒為紅顏，橫掃千軍！好一段佳話呀，”她淚如雨下，卻依然笑個不停，“你們在山間卿卿我我的時候，把我這個妻子置於何地，置於何地！”她嘶吼著向我撲來。
    “啪！”少羽揚起手，甩了雪姬一記耳光。雪姬摔了出去，重重跌在地上，臉立時紅腫了起來，血沿著嘴角流出。
    “你打我，你竟然為了這個女人打我！這麼多年，我陪在你身邊，風風雨雨，無怨無悔，你卻為了她，棄我如衣履。好一個頂天立地的楚霸王，原是個好色薄情的男子！”雪姬捂著臉淒淒說著。
    “你這個心如蛇蠍的女人，做錯了事情還不知悔改，我真是看錯了你！”重瞳中火焰熊熊，似要把雪姬燒成灰燼。
    “‘心如蛇蠍的女人’，多少日夜，多少盼望，多少濃情，多少癡心，最後，就換來你這句‘心如蛇蠍的女人’我真傻，真傻，真傻…”雪姬喃喃囈語著，麵如死灰。
    一種不祥的感覺襲上心頭，我不動聲色朝她身邊移了移。
    “項羽，我要讓你內疚一輩子！”雪姬突然奮起，向前麵的柱子撞去。
    “雪姬！”少羽色變。
    ……
    “為什麼要救我？”雪姬試圖掙脫我的懷抱，“為什麼又是你！”
    “我救你，並不代表我原諒了你，我隻想告訴你，你是個很笨的女人，笨的無可救藥，”我冷冷的說道，“你以為劉邦擄走了我，少羽就會忘了我，不，他隻會更想我！若我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他會心痛一輩子！而我在他心目中，永遠芬芳如枝頭的花朵，沒有人可以取代。可你呢，隻會得到他的怨恨和厭棄！看看現在，難道這就是你想要的？”
    “可，我還能怎麼辦？”雪姬坐在地上，顫抖著，無助的嗚嗚哭了起來。
    我心裏一酸，“其實，你已經很幸運了，所愛的人近在咫尺，可以每天看到他，聽到他，感受到他，還有什麼比這更重要！有些人，連這樣的機會都沒有，浩浩長生，永世寂寞…”
    身邊傳來低低的歎息聲。
    我俯下身，輕撫著雪姬的頭發，“多美的長發，多美的容顏，多美的琴音，難道，你對自己這麼沒有信心？其實，打動一個男人並不難，你知道的，對不對？既然這樣，為什麼不努力愛他，溫柔相待，我相信他會被你感動的；或者他心裏一直有你，你所要做的，是讓那個你更鮮明，更可愛，畢竟你們有過很多美好的日子…”我柔聲細語，雪姬終於不再哭鬧，安恬的像個孩子。
    “這件事就過去吧，不要再提了!”我直起身，忽然一陣暈眩，少羽和小治同時上前相扶。少羽的手堪堪觸及，我下意識的靠在了小治的臂彎中。
    “我們走吧。”他挽著我向外走去。
    “虞姬…”少羽有些無措的望著我。
    “不早了，好好休息，”我邊說邊看了看地上的雪姬，“給她一次機會，善待她，她或許不是一個好女人，卻是一個好愛好愛你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