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時常在想，當初為什麼會跟瀛歌走在一起？
    瀛歌說是愛。
    可是，愛是什麼？
    神隻有溫情，神也會憐憫，神，也有愛麼？
    我見到唯宙父親跟冀婭母親在一起的樣子，他們跟神界裏的每一對夫妻基本上是沒有什麼不一樣的——父親睿智，母親聰慧，他們共同管理著宇宙，他們是最默契的夥伴，也是最出色的搭檔。
    難道是我想太多了？可是，他們的相處模式，總給我一種奇怪的感覺——因為習慣或者因為需要而結合？
    我覺得這樣的生活中缺少了些什麼。
    唯宙父親送給我一個小小的天地，告訴我可以裏麵設計任何我能想到的東西。
    我想起當我還在天外天、在我還是混沌初期（神若想要後代，則要夫妻雙方共同分出一抹精魂、送至天外天修育千年而成。混沌初期是精魂融合後的第一個發育階段。）時，偶爾聽到的大笑。一直到現在，我還不清楚那是誰的笑聲，那麼恣意瀟灑。有時我又會聽見奇怪的嗚嗚聲，聽起來很不舒服，眼睛也會分泌出一種晶亮的液體。後來父親告訴我那叫做哭——與笑完全不一樣的一種情感的宣泄方式。
    我的神誌有了這麼一個模糊的概念，我想設計一個生命有盡頭的，有起伏的，與神界完全不一樣的世界。在那裏，以神的樣貌為藍本的生命——人，會有健康與疾病，有新生與衰亡，他們能夠恣意地大笑大哭，他們的世界充滿熱鬧與生機，而其他的萬物，也有這樣盛衰循環的過程。可是，這樣的設想卻很難實現。
    我每日必做的事，就是看著人在那個世界裏的生活。剛開始的時候，他們是一群很懵懂的生命，基本跟其他事物沒有什麼區別，隻懂得去滿足本能。漸漸地，如此野蠻的情況發生了巨大的改變，我看見他們會聚集在一起，分工合作，他們又結成一個個隻有兩三個人的小群，居住在一起，然後這些小群跟周圍的群體又共同構成了部落。他們開始發出節奏不同的聲音，這是初級的語言！他們的表情變得豐富起來，從最初的木訥，到笑、哭、大叫，以及，其他的我分不清的情緒表達方式。
    事實上我隻是創造了他們的形體，然後，他們又是從何學來那恣意的情緒，他們又是從哪裏學會思考？本能麼？
    我看到一對奇怪的夫妻，他們有三個人，丈夫叫做舜，妻子一喚娥皇、一喚女英，姐妹倆共侍一夫的情況並不少見，讓我驚訝的是，當舜死亡的時候，皇英並不像其他喪偶的女子一樣另嫁他人，而是追到蒼梧，與舜共葬於九嶷山下。這是為什麼？
    接著，這樣的情況越來越多，我疑惑了。我把元神送進那個世界裏去探查這種現象，那些“人”告訴我，因為他們相愛。
    愛？好像是一種很神奇的東西。
    這時我遇見瀛歌——噢不，應該是瀛歌“找”到我了。
    他天天在我的神像麵前訴說他的心情，他的喜悅，他的愛戀，他甚至在神像旁邊住下，他準備了一張巨大的油布，想給我的神像搭個雨棚，完工之日，他笑眯眯地對著我的神像說道：“這樣的話，你就不用怕刮風下雨，也不怕烈日驕陽了。”
    我覺得這個人很可愛。想起以前看到的那些愛侶，我突然想去試一下這種感覺。
    於是，我下凡了。
    我該用什麼樣的情緒來麵對瀛歌？人間的女子，碰到心愛的人時，她們是怎麼樣的？
    好像是紅著臉的，低頭看腳，有的還會扭衣服，據說這叫做“嬌羞”。我想象著，然後改變我自己的姿態動作，應該就是這樣了吧？
    我與瀛歌生活在一起。
    可是，我心裏有個疑問，為什麼瀛歌的眼睛裏有著火一樣的熱情，而我的心情卻依舊跟在神界時候一樣？我明明很用心去模仿人間的女子，她們戀愛的時候，她們成親的時候……
    我開始厭煩這樣的生活，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要溫婉地笑，要梨花帶淚地哭，要溫順地依偎在情人的懷裏，做出些莫名其妙的動作，比如——把嘴巴貼在一起？而人間的那些女子，卻是很快樂的生活著，她們看起來很滿足。
    瀛歌敏感地察覺到我的變化，他的眼睛多了另一種東西，後來我才知道，那叫做“憂鬱”。
    我不想見到瀛歌了，因為每次見到他，我總要費盡心思去思考人間的女子應該是什麼的表現，做出什麼樣的動作，而這讓我，感覺很呆也很累。我開始回避瀛歌，我甚至想回神界了——我在無聊之餘，摸出桌子上的竹簡，寫下這句話：我開始懷疑當初設計這樣一個蠢蠢的奇怪的世界究竟是對還是錯，或者，我跟瀛歌在一起根本就是錯誤的。
    沒想到，就因為這一句話，事情發生了巨大的改變！
    我不知道那把噬魂是如何出現在這裏的，父親曾經告訴我，噬魂是弑神大人的武器，而弑神大人，自三千萬年前就失去蹤影。弑神大人——創造了神界跟神，反之，也能殺神滅神。
    當瀛歌帶著噬魂走到我麵前的時候，我居然反射性地做出一個詭異的表情，我的眼睛流出那種叫做淚的東西——噬魂發出來的寒光，令我本能地感覺到威脅跟恐懼——一種陌生的情感。
    噬魂紮進我身體的時候，巨大的恐懼緊緊攫住了我，我感覺自己在撕裂分離！
    漸漸地，我失去了意識。
    但我從虛無中醒過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毫發無傷。我告訴父親跟母親，我決定舍棄我的身體投入人世。我的想法自然受到了他們的強烈反對，他們甚至請來我的朋友——九歌、千陌、苊寧、淮音……輪番遊說我打消念頭。
    可是，人世莫名地吸引著我，尤其是，當噬魂進入我身體、恐懼之後，那種五彩的景象在我麵前幻化著——那是與我模仿人在人間生活時完全不同的感受！腦子裏有一個好聽的聲音在敦促：“別用眼睛去看，也別去模仿，用你自己的心去感受。”
    我對我的雙親跟朋友編了一個謊言：我說我的魂魄被噬魂重傷了，必須去人間尋找九個純淨的魂魄來修複我的三魂六魄——這樣的話，我就能去人間了呢。
    父親本來還是很懷疑的，但是，噬魂對神來說有著非一般的危機感，他不得不相信了。
    ——嗬，而事實是，恐懼是神自己想象出來的，我覺得，噬魂應該是貯存靈感與記憶的匣子，弑神的匣子，而不是用來誅殺的滅神器。
    當然，下凡是有條件的，那就是，我被逼著答應，如果在人世又發生類似事件的話，一定要把這個怪異的世界毀滅了。
    我把“沒有受傷”的一魄留在我原來的身體裏，把她封印在人間一個叫做舟宇山的地方。然後把其餘的魂魄散開了。
    為了不露出馬腳，我隻好挑選那些所謂的純淨的靈魂附上，可惜的是，擁有這樣靈魂的人，不是有智力障礙的就是行動不便，更有的是，幾乎不會思考、對四周毫無所覺！我被迫寄宿在這樣的魂體裏，隻能一直等啊等，等到父親他們找到我，把我的魂魄從那人身上分離下來，送回我原來的身體。
    真是失策！
    我整整失敗了八次！白白浪費了三四千年看世界的好時光！
    在我第九次轉生的時候，我鑽進時間空隙，到達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人間，在那裏，我跟那抹純淨的靈魂和諧地生活著。剛開始，我原以為我該不會又是到另一個智力障礙的人體裏麵了吧，結果那區區二魄居然自己生養了其他三魂五魄！於是，我真正開始了體驗人間的日子。
    我陪著那抹叫做“蒲悠”的靈魂去上學、認識新朋友、參加殘酷的高考、悠哉的大學生涯、期末忙碌地應試準備、上網打遊戲、挖掘小說，做做白日夢……第一次覺得人是如此有趣而奇妙的生物。
    然後，呃，被父親他們送回原來的世界了。
    我從來沒看見父親母親還有九歌他們如此豐富的表情，那可真令我大開眼界！下凡一次的收獲真的不少喔！嗬嗬~~
    我看著那抹靈魂快樂地笑著，那種愉悅的感覺令我有種錯覺：她即是我，我即是她！
    ——因為，那些奇妙的情緒是如此地與我接近！我甚至能夠讀出她的思想、感應她的情緒波動！這是很新奇的體驗。
    沒想到我居然又遇見瀛歌，不，應該是轉世的瀛歌吧，他現在叫做月無殤。我清楚地察覺到月無殤跟瀛歌是不一樣的。瀛歌身上，有著天然的淳樸，而月無殤，帶著晦暗。
    意外地，我看著月無殤跟我依附的那個人——現在是司天下，談戀愛了。
    如果看小說是一種神奇的體驗的話，那麼親身去演繹小說，就更是一種激動人心——激動神心的瘋狂了！我甚至開始想入非非，設想他們兩個人的愛情故事是爆笑劇呢，還是惡搞劇，或者是輕喜劇？再不然就是正劇吧，我討厭悲劇！雖然那種悲情很打動人心，但是，套句蒲悠的話——實在是太不厚道了，欺騙人家那麼多眼淚！
    可是我沒想到，當初撒的慌，居然會帶來如此深的傷害，我引發了一場幾乎危及神界的悲劇和災難。
    我看著屬於司天下的靈魂在黑暗中戰抖哭泣，我感覺到她心碎心死時的痛苦與憂鬱，我感覺到她深沉的無奈與哀傷……
    我懊悔了，我無意傷害任何人，特別是她，她就跟我的妹妹一樣。
    當我的魂魄從司天下身上回到我的身體時，我覺得百味俱雜。
    而，當我看到圍在身旁那一張張悔與恨糾結扭曲的麵孔時，我不得不承認，我傷害了所有我不想傷害的神跟人。
    對於瀛歌，我是愧疚的，當初我並不愛他，時至今日，我依舊對他，沒有小說中描述的那種怦然心動的感覺，我不該為了自己的無知探索傷害了他。
    對於月無殤，我更是複雜的。我的靈魂裏帶著屬於司天下的依戀與痛苦，而作為一個旁觀者，我卻為月無殤的狠絕心寒，無意也罷，有意為之也好，他終是傷了她。
    對於我的父親跟朋友們，我卻是無地自容的，我欺騙了他們，我利用了他們，也傷害了他們。
    我看著他們掙紮在痛苦的邊緣，我記憶中的他們，是溫和的，暖如春風冬陽的，而現在，他們卻是壓抑的，戴著名為悔恨的桎梏，痛苦地生活著。
    他們都在透過我懷念司天下，他們會夾著司天下喜歡的菜跟甜點送到我麵前，期待地看著我吃下去，他們忘記了，身為神祗的我，是不需要食物的。
    他們經常看著我發呆，然後陷入亦悲亦喜的回憶，失去神力的他們，對我來說就跟普通人一樣，我甚至可以清楚地探知他們的思想跟心緒，可是，從蒲悠那裏，我知道了什麼是私隱。然而，即使我不去探知，我也了解他們內心深處的孤寂與懊悔。
    我，明明是當事神祗之一，居然也不會為此而感到憤怒——畢竟，被當作替身一樣的看待，是人都受不了的吧。
    也許，這就是神跟人的區別。神隻有溫情，神隻會憐憫。
    ——是的，我憐憫他們。
    我告訴他們，我感覺司天下還活著，那是，我跟她的靈魂在過去建立起來的微妙的感應，可是再多，就沒有了。而即使我擁有無上的神力，我卻不想就這樣讓他們輕易地找到司天下呢。
    司天下沒辦法懲罰他們，那我就替她安排一次小小的懲罰吧。
    然後我就阻斷了與司天下靈魂的聯係，離開了月無殤的王府，去體驗流浪的生活。隻是我沒想到，我的阻攔，竟又是另一場災難的開始。
    當我感覺到這個世界沒有月無殤的氣息時，我嚇了一跳，我又開了神櫛探查司天下的，也沒有。我回到殤王府。
    那個俊秀的、長得跟司天下很相像的年輕男子告訴我，月無殤用噬魂自盡了！
    而那天，剛好是司天下——也就是後來的斷青絲，逝去十周年的日子。
    夜晚。想起白日的那個似笑非笑的年輕男子，心裏有種詭異的感覺。我第一次想去探知他的思想。
    奇怪的是，我失敗了。
    他似乎在所有的思想跟情緒外麵設置了一道無形的牆，而我，居然無法穿透！
    “你究竟是誰？”我問。
    “這一世，我叫做斷情，是斷青絲與月無殤的孩子呢。也是，你轉世的父親的外孫，蒼離女神殿下。”他笑了。
    “你怎麼知道？”我疑惑地問。
    “我知道的事多著呢，”他向我眨眨眼睛，“小蒼離。”
    “放肆！”你怎能這樣叫我？我瞪著他。
    他不以為意，聳聳肩，道：“例如說，我知道，這一切，不過是某個無知的神惹出來的罪過。”
    我嚇了一跳，他、他怎麼知道？！“你，你究竟是誰？”
    他挑開眼前的墨色發絲：“嗯，我也不知道我是誰呢！不過，你的族人似乎一直以來都稱呼我為‘弑神大人’。”
    “什麼？！這不可能！”我下意識地否認。弑神大人不是幾千萬年前就失蹤了麼？怎麼會在這裏出現？
    “為什麼不可能呢？小蒼離，我記得我還去看過還在混沌之期的你呢！不過可能你不記得了，那時的你，還是一個小小的、很可愛的光團喔。”他捂著嘴笑了。
    笑聲令我想起那個恣意的大笑。我指著他：“你就是那個在天外天大笑、大哭的神！”
    “‘神’這個定義，老實說我不大喜歡呢，我比較喜歡另一個稱呼——‘魔’。”他挑起眉毛邪肆地看著我。
    “你，你想怎麼樣？”我不安地看著他。
    “噢不，小蒼離，不是我想怎麼樣，而是你想怎麼樣才對。”
    “什麼？”
    “難道你不準備修正你所犯下的錯？”
    “我……”
    “嗯？”
    “難道，必須得毀滅這個世界？”
    “你舍得？”他翻了個白眼。
    “不……”
    “那就修正你的錯誤。”
    “我，我不知道怎麼做……”
    “呐，把他們兩個的靈魂送到蒲悠那個時空去吧。”他把噬魂遞給我。
    我疑惑地看著他，“為什麼你不自己做？”
    “嗬，我的乖乖，這是你犯下的錯，自然要由你來修正。”
    “可是，為什麼？”
    “嗯~~好吧，我來告訴你好了，我還蠻喜歡我這一世的母親呢！可惜我看到的，都是她的眼淚——這可都是你惹的禍！所以，不看到她幸福地笑著我很不甘心呢！”
    “那，我爹跟九歌他們呢？”
    “嗯~~我的天下母親受了十年苦，我也讓他們還了十年痛了。我這個魔，可是很公平的。”他一本正經地看著我，眼睛裏盡是笑意，“你放心好了，我會把他們關於這段故事的記憶消去的。”
    “為什麼要消去他們的記憶？”
    他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問我：“蒼離，告訴我，你在人世這麼多年，你所觀察到的人間是什麼樣的？”
    “人有七情六欲，萬物生長衰亡，愛、恨、貪、嗔、癡、恐，不離其中。”
    “那麼你覺得，如此經曆過的他們，還能做回原來的無愛無恨的神麼？蒼離，他們已經做了五千年的人，已經有了七情六欲。而有了偏倚的神，就不能公平公正地管理好我交予的宇宙，這樣的神，我留他們何用？”
    “那鳳末翎還有應忘憂呢？”我總覺得，他們兩個跟眼前自稱“魔”的男子關係很密切呢，他們身上有著同樣的味道，而我，也探知不到他們的心思。
    “蒼離，你想幹涉我做事麼？”男子年輕的臉繃緊，眼睛犀利地看著我。
    我縮了一下肩膀，跪下：“蒼離不敢！”
    “蒼離，回去天外天好好反省反省吧。”他看了我半晌之久，歎了口氣，道：“什麼時候，你想清楚你錯在哪裏，什麼時候你就獲得自由。”
    “遵旨。弑神大人，”我看著他轉身欲離開，急了，忙開口阻止他，“弑神大人，我可不可以請求您一件事？”
    “說吧。”
    “若我獲得自由之日，請求您撤去我永恒的生命，蒼離願以永生換取為人一世。”
    他沉默了好一陣子。他邁開腳步的同時，我聽到風裏傳來的低語：“準。”
    就這樣，我回到安寧的天外天。母親大概知道事情之始末，不待見我吧！
    幾千年來發生的一切，至今還曆曆在目。
    天蒼雲渺，蒼離有悔。
    一朝失慮，一世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