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序
    
    我更願意相信，項羽的烏江自刎不僅僅是無言麵對江東父老的意氣，虞姬的自絕可能也是他心底深處的最痛，隻不過男子漢大丈夫，無法言說這種痛罷了，總之，他放棄了求生的機會，力戰而死，英雄就這樣誕生了。
    ——端木賜香
    
    端木賜香在《糊塗讀史》裏有《項羽》一篇，很短，還不到一頁，可我卻有感而發，悲英雄，歎英雄，隨作此文，以慰心結。
    
    “韓信，你個無恥的胯下小兒，來得正好。”看到韓信，項羽眼珠子都瞪圓了，這家夥傲慢地笑容，挑釁地神色不由地使項羽怒火中燒。不得不承認，他是自己心裏極為忌憚的一塊肉瘤，痛在心上，卻拔不出來。
    烏雎馬仿佛懂得主人的心意，一聲長嘶，衝了過去。
    項羽揮槊殺過去，韓信挺槍迎上。
    隻見一個神出鬼沒，淩厲霸氣；一個鬼斧神工，槍槍致命。戰馬，兵器，人影混在一起，塵土飛揚，分不清誰是誰了。
    可是項羽很自信，自己的槊法無人能敵，是當之無愧的西楚霸王。能和自己戰幾個回合的將領都會成為終身的榮耀。而這次，韓信，你落在我手裏，死定了。
    項羽心頭越想越恨，每揮一次槊，這種恨意就增添一分。他大喊著，嚎叫著，恨不得把眼前的韓信生吞活剝了。
    韓信雖非等閑之輩，但在兵器上稍遜一疇，眼看著麵色微變，已露敗勢。
    “將軍，我來了。”英布拍馬而上。
    “又來一個送死的，好，”項羽大笑，“既不為我所用，也隻有早點送你們去見閻王，方解我心頭之恨。”
    項羽越戰越勇，眼看二人都招架不住了。
    隻見韓信大叫一聲“不好”，拔馬掉頭就跑。
    “往哪裏跑？韓信小兒，我要將你碎屍萬段。”項羽殺紅了眼，拋下了英布，直追韓信。十個英布也抵不上一個韓信，殺了韓信，你劉邦就少了一條臂膀，到時候讓你大哭三天。
    項羽的眼睛裏看到的全是韓信的影子。
    那影子飄來飄去，象磁石一樣鎖在項羽的目光裏。
    “大王，小心圈套，小心啊……”
    “大王，不要追，小心圈套……”
    身後傳來鍾離昧、季布的大叫聲，卻都淹沒在馬蹄下飛揚的塵土下了……
    “韓信，哼，你的死期到了。”項羽隻有這一個念頭。
    忽然，韓信的身影閃入一片小樹林裏，消失了。
    項羽向四處環顧，忽然感到周圍異常的安靜，心念一動，腦海中火光一閃：“不好，中計了！”這時耳邊一聲炮響，伏兵四起，喊殺聲從四麵八方聚攏而來。
    為首的將領周勃和灌嬰衝了出來。
    “哈哈，項羽這次你插翅難逃了。”周勃放聲大笑。
    “就你們兩個無知小兒，哈哈……”項羽不屑地哼了一聲，“少說廢話，拿命來吧！”
    到底是神勇霸王，不一會就殺得二將無還手之力，快馬而退了。
    “這就是韓信的陣法？”項羽揮槊，看了看周圍膽怯的士兵，大笑：“不過如此而已！哈哈，韓信，縮頭縮腦地象烏龜一樣，快給本王爬出來……”
    話音未落，又聽到一聲炮響，兩路漢軍又衝出來。這次是樊噲和曹參。曹參直衝向後麵的楚軍大將季布。樊噲武藝超群，居然象蛇一樣緊緊纏鬥了項羽五十回合。“好啊，來啊……”項羽碰到對手，一時殺得興起，提了一口氣，準備繼續鬥下去。可是樊噲忽然虛晃一槍，一下子也跑得不見蹤影。
    項羽心裏正自納罕，正想大聲喊一嗓子：“漢軍怎能如此不堪，都做了逃兵嗎？”忽然覺得心裏仿佛被針紮了一下，莫明得發緊。
    還沒來得及思索，隻見漢軍一片一片地殺過來，如蜂如蟻，綿綿不絕，把楚軍緊緊地包圍了。征戰多年，項羽心裏第一次有了緊張地感覺，覺得自己大意了。可是仍然不動聲色，拚命撕殺起來。恍然間感覺身邊的楚軍將士“啊”地一聲又一聲倒了下去……
    感覺象進了一個巨大的陷阱，四周有無數的毒蟲侵蝕。項羽根據以往的經驗，感覺這個陣法不同於往日所學，簡直是咄咄逼人，比往日的更加淩厲和狠毒，不容人有片刻喘息。
    韓信，除了韓信還會有誰？你這個混蛋小兒，來引我試你的陣法麼？項羽的整個腦海中都被如洪水般的喊殺聲覆蓋了，轟轟一片亂響。
    四周已經躺滿了屍體。項羽覺得身後和胳膊上都有些微痛，戰袍已成了血袍。心裏卻發了狠，更加拚命了。
    縱是項羽神勇無畏，時間一久，也略感疲憊。
    “大王，我軍已陣亡過半。”一個急促的聲音傳來，項羽揮槊的神臂仿佛抖了一下。
    天色漸漸暗了，寒風仍舊無情地刮著，汗水已成了冰碴。看到傷亡的將士，項羽感到心痛，身上的傷仿佛凝固了，感覺不到痛，可是心裏卻聽到了嗚咽的聲音，比寒風那如泣如訴的聲音更讓他心膽欲裂，肝腸寸斷。因為這場仗，他，楚霸王敗了，徹頭徹尾地敗了。
    臉上仍然是那樣傲然一切，他定了定神，咬牙大喊一聲：“來，衝吧，將士們，殺出重圍，回營！”
    屍橫遍野，刀劍無情，塵土飛揚，北風凜冽。
    隻能衝出一條血路……
    四周的空氣仿佛象凝固了一般，讓人有種窒息的感覺。
    燭光搖曳，變幻莫測，忽然回光一亮，逞強地滴下了最後一滴寒淚，眼看即將熄滅。
    虞姬趕忙續上一支新燭。不知怎麼，這隻總不如上支的火焰那麼亮，有氣沒力地燃燒著，奄奄一息，好象隨時要隱滅它那暗淡的光輝。
    虞姬幽幽地歎了口氣。
    燭光映照著那如凝脂般的肌膚，淡淡的淚痕下呈現的是焦灼和不安。天都快黑了，大王還沒回營，滿桌的酒菜都涼了。
    楚漢相爭了四年之久，已經到了一決雌雄，千鈞一發的時刻了。本來處處占盡了優勢，而今卻慢慢處於下風。大王為此不甘，夜不能寐，日漸消瘦，卻掩不住那天生的雄者王風。
    如果能不用打仗，和大王過幾天太平日子該有多好。可是大丈夫建功立業，誌在四方，又怎麼能憑一己之私，誤了大王的千秋功業呢。
    全天下隻有大王才能稱得上英雄。在老百姓和將士眼中，大王是個神話般的天人，力大無窮，神出鬼沒，天下無敵。而在虞姬的心中，項羽已是自己生命的全部。
    “大王回來了……”耳邊忽然傳來這個讓她振奮的消息。
    虞姬不由輕舒了一口氣。天，終於回來了。
    項羽邁著沉重的腳步走進營帳，每一步都用盡了全身的氣力，幾乎是跌進來的。盔甲沉重得象山一樣壓在身上，呼吸都有些困難。而這些，隻有項羽自己知道。
    一道麗影夾著一片暖風撲了過來。
    是虞姬，項羽心裏的燈亮了，冰冷的身心慢慢複蘇了。
    虞姬抬起頭來看著項羽，驚呆了。心愛的男人渾身血跡斑斑，麵色疲憊不堪，寫滿了倉皇和無奈，好象還受了傷。
    刹那間，玉腮緋紅，淚雨紛飛。
    “虞姬，不要哭，本王不是好好地在你身邊嗎？”項羽用冰涼的手指抹去虞姬的淚水。鐵骨柔情，盡在一切不言中。
    “勝敗乃兵家常事，不要悲傷，待本王休息一晚，明天定會把漢軍殺得片甲不留。”
    “大王……”項羽越說，虞姬的淚水越止不住……即使是鐵打的人，也禁不住這般折騰。
    虞姬強行地把淚水掩去。為項羽卸掉身上的盔甲，擦掉他臉上的泥土和血痕……
    桌上擺滿了為項羽精心準備的佳肴。項羽餓極了，狼吞虎咽地大嚼起來。
    虞姬為項羽斟滿了酒，深情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
    “虞姬，本王早就讓你回虞家村去，你就是不走，如今戰事繁忙，你隻能在我身邊受點委屈了。”項羽故做輕鬆地說。心裏卻不由地一歎，漢軍已經把大營都團團包圍住了，想走也沒那麼容易了。
    “大王，妾已是大王的人，大王在哪裏，妾自當在哪裏。妾到哪裏去呢！”虞姬給了項羽一個安慰的笑容。
    項羽的鼻子有些發酸了，趕忙喝了口熱酒掩飾下去。
    帳外的風簌簌地刮著。項羽耳邊又仿佛聽見了漢軍的千軍萬馬源源而來，不由憂心忡忡。
    可是他太累了，這一天感覺比打了一輩子仗還要累，轉眼就躺在塌上進入了夢鄉。
    虞姬默默地守著這個自己愛逾生命的男人，心緒如潮。
    那時候，還在靜謐的虞家村，自己自幼習舞弄劍，琴棋書畫亦無所不精，和家人過著快樂的日子。
    可恨的廣陵總鎮趙奎，依仗自己是趙高的侄子，逼死了老父，抓走了兄長，逼自己與他成親，自己險些命喪九泉。就是這個神功蓋世的男人，初上廣陵道，就聽說有人強搶良家婦女，義憤填膺，毅然把自己從趙奎的魔爪下救了出來，從此卻和這個男人結下了不解之緣。
    哥哥虞子期帶著自己投軍，後來自己就嫁給了這個頂天立地的男人。自己的命是身邊這個男人給的，今生就用自己的命來報答他吧。
    虞姬象尊玉雕一樣坐著，在燭光下散發著聖潔的光輝。
    此時，項羽仿佛看到了劉邦猙獰地笑著說：“服輸了吧？”韓信那不可一世的微笑又浮現在眼前，“如果你早些重用了我，何苦有今天？”還有那個張良，站在劉邦身後，雖然沒有說一句話，卻讓項羽感到這個人比千軍萬馬更加可怕。張良臉上的微笑分明是個黑暗的旋渦，好象要一口吞噬了自己。可怕，真的可怕，這個人雖不拿兵器，卻讓項羽心裏感到陣陣發沉，頭上居然慢慢滲出了汗。
    “哼，怎麼樣，被我說中了吧！鴻門宴你沒殺了劉邦，今天他會殺了你！”
    “亞父，亞父”，看到了範增，仿佛看到了黑暗中的火炬。項羽急了，“別走，來幫我。”“不相信我，我會親眼看著你怎麼把天下送給劉邦的？”範增一臉慍怒，轉身而去。
    “不要走，亞父……”項羽依然在夢囈。
    虞姬愛憐地看著他，用絲絹給項羽擦了擦汗。
    人都知道大王平生所愛的就是烏騅馬。但是這個鐵錚錚的漢子每和自己在一起的時候，眼裏流露出的全是柔情，虞姬焉能感覺不到這份摯愛。大王愛自己更勝過那良駒，隻有自己才是大王心中的至愛。無奈何大丈夫不能溢於言表罷了。
    就憑這份愛，虞姬即使變為一縷幽魂，也會永遠追隨他的。
    寒風從來都是無情的，依然不停在大營上空肆虐地遊走。夜涼如水，如墜冰窟，虞姬依然用一種自己都想不到的信念強行支撐著自己不安的心神。
    忽然，一陣悠揚的蕭聲飄在空中，讓人睡意全無。
    緊接著，響起了一片歌聲：“九月深秋兮四野飛霜，天高水涸兮寒雁悲傷。最苦戍邊兮日夜彷徨，披甲持戩兮孤立沙崗。離家十年兮父母生別，妻子何幹兮獨宿空床？白發倚門兮望穿秋水，稚子憶念兮淚斷肝腸，家有餘田兮誰裹篙梁。魂魄悠悠兮往之所以。……”
    虞姬的心裏一震，芳心大亂。這分明是我楚地的音韻，可是歌聲卻是從漢營的方向飄過來的。這是何意？忽然，腦海中靈光一閃，聰穎的虞姬立即想起了什麼，刹那間花容慘變，淚水再一次潸潸而下。
    熟睡中的項羽全然沒有往日的淩厲之氣，象一個孩子那樣天真。
    “……壯士寥寥兮付之荒唐。劉邦有德兮降軍不殺，指日擒羽兮玉石俱傷。我歌豈誕兮天譴告汝，汝其知命兮勿為渺茫!”
    這歌聲如泣如訴，讓人斷腸。一遍又一遍地響起。
    天，難道又是漢軍的策略？虞姬感到不寒而栗。因為她已經聽到外邊自己的將士哀號一片。
    這歌聲字字如釘，打進了人的心裏，勾起了無限的思鄉之愁。在這天寒地凍的時節，哪個將士不思念自己的家鄉親人？這歌聲把人的魂魄都帶回了家鄉。
    “不戰而屈人之兵，一歌而散數萬楚兵。”這計策城府太深，看來我大楚已危在旦夕。
    虞姬剛想喊聲：“大王……”卻看項羽已經坐起來，大喊：
    “來人，去探一下怎麼回事？”貼身士卒應聲而去。
    “大王，要堅持住。”虞姬此時反到安定了。大王無論如何要保住自己，退一步則天闊海空，萬一有變……”，虞姬頓了一頓，說：“大王可退守江東，再圖他策。”
    聽了虞姬的話，項羽自覺一股氣血上竄，悲愴而痛絕。看來天要亡我啊！虞姬啊，我可怎麼辦？項羽聽見自己的心裏居然在嗚咽。
    這時，有人來報：“大王，我軍將士已亂成一團，已有人陸續逃跑。”聽到這裏，項羽大喝：“傳令下去，逃跑者一律軍法從事。還有立即傳鍾、季二將軍來見。”
    又有一親兵來報：“報告大王，兩位，兩位將軍不知去向……”親兵囁嚅著，低頭不敢看項羽。
    “豈有此理？”項羽怒極。
    “還有，項老將軍也，也……”
    “也什麼？快說！”項羽起身揪住了親兵的衣領。
    “項老將軍他騎馬向漢營逃去……”親兵的汗如雨下。
    “哎呀，”項羽大叫一聲，捂住胸口，向後一倒。虞姬含淚扶住了項羽。
    “不要怕，快快報來。”虞姬說。
    “是，娘娘。“親兵亦一臉淒楚地說：“大王，我楚軍已經所剩無幾，大營裏已不足千人了……”
    “哈哈哈……”隻聽項羽放聲大笑：“劉邦啊劉邦，你厲害啊，一首歌就亡了我大楚，哈哈哈，你厲害……”笑聲在外邊淒厲的楚歌聲中顯得愈發響徹。
    笑聲漸漸停止，項羽的臉上轉而是一臉的傷痛，虎目蘊著點點淚花。
    一拳下去，幾案碎了。
    虞姬已是心碎，淚如斷珠。天塌了，人怎能活！
    大勢已去，堂堂西楚霸王竟淪落如此！江山不複，美人何在？看看身旁的虞姬，悲從心來，不禁高歌：“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再一次深情地看著自己一生中唯一的男人，含淚而歌：“漢兵已略地，四麵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大王，保重。虞姬要走了，到了該走的時候了，上窮碧落下黃泉，妾即使變成鬼魂也會生死相隨。大王，記住我的話，明哲保身，以圖江山再起，虞姬在九泉之下會默默保佑大王。別了，永別了，來世我們再做夫妻吧！
    項羽隻覺身上佩劍一動，看見虞姬已經把劍抹向自己的脖頸……
    “不要。”項羽腦海中轟然一響，隻覺眼前一片星光四溢。
    血如桃花片片飛，芳魂悠悠留楚地。奈何紅顏多命薄，楚山楚水我心依。頃刻之間，一代麗人隨風而去。
    項羽的心空洞了，那一刹那間感覺自己也不在人世間。
    淚，流在英雄的臉上。淒涼，哀絕，傷痛，苦楚，都蘊涵在這無聲的淚水中……
    虞子期和楚恒在狂怒地追殺叛兵後，看著七零八落的大營，忘記了疲憊，心中隻剩下一種感覺，那就是，哀痛。
    進入項羽的大帳，虞子期看到血泊中的妹妹和頹然的項羽，發瘋般地撲向妹妹的屍體，大嚎。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
    項羽大慟，不忍再看，轉過身去。
    忽然聽到寶劍“光郎”一聲掉地的聲音，其他人的哭聲也響成一片。渾身又是一震。淚水又一次傾然……子期啊，子期，連你也不能助我了……
    烏騅馬在外麵嘶鳴起來，在淒淒地寒風中聲音依然是那麼嘹亮。
    不能，男子漢怎能如婦人一般？項羽偷偷擦了一把眼淚，挺了挺身子。
    項羽憔悴的臉上此刻顯得嚴肅而剛毅，他審視著最後剩下的八百壯士。所有的臉上都是一副誓死不降的表情。
    項羽內心暗暗一寬：“好，將士們，殺吧，衝出一條血路來……”
    一頭受傷的獅子，發起威來會更加懾人。
    項羽就是這樣的獅子，此外還有八百頭猛虎，正等待著腥風血雨的來臨……